不過那朵妖蓮,向來是妖氣沖天,邪得很,當初它還是一個死物的時候,創教祖師便對它神魂顛倒,不惜以精血神力餵養,逆天造就它精魂,殿中長老想要誅滅這妖物,祖師不惜為了那東西和整個神殿作對,並將那朵妖蓮藏了起來,再也無人能夠找得到。
現在才知道,祖師當真是大神力者,竟然生生劈裂空間,篡改天命軌跡,將那朵妖蓮送到了另一個塵世,接受輪迴,直到這一世重逢。
也許這便是命中注定,兜兜轉轉,創教祖師的靈魂總是逃不脫妖蓮的束縛。
長青殿主歎了口氣,無奈的閉上眼——命定如此,長孫無極固然自尋死路,他一生心血,也因此付諸東流了。
耳邊響起輕輕的敲門聲,長青殿主掉開眼光,淡淡道:「進來。」
門開了,緊那羅王輕輕走進來,十分恭謹的躬身道:「殿主,屬下剛才去取魂,耽擱了一會,請恕罪。」
「取魂?」長青殿主眼睛一睜,「誰的魂?」
緊那羅王微帶得意的笑,將手掌一攤。
掌心一顆明珠發出淡淡的玉白微紅光芒,明珠中心隱約有淡淡人影,長青殿主仔細一看,喜動顏色:「那妖女之魂!」
地上的長孫無極,似乎微微動了動,卻依舊沒有起身。
「迦樓羅王秉承殿主意旨,親自出手收拾了那妖女。」緊那羅王微笑,「恭喜殿主。」
「你父親為你也算費了許多心思。」長青殿主瞟她一眼,神色和煦,「不過話雖如此,一旦成為一殿之主,當心在天下,因私廢公之事,非上位者所當為,你可明白……太妍?」
緊那羅王取下麵罩,現出粉團團永遠不老的嬌小容顏,神采飛揚的微笑,目光裏不掩喜悅:「謝殿主親訓,太妍定當牢記!」
長青殿主接過那枚魂珠,在掌心碎裂,那魂球化為一團白光,在他金色的掌心之下不住掙紮想要逃脫,卻依舊不能抵抗他的強大吸力,慢慢的被吸入。
慢慢呼出一口長氣,長青殿主手掌一按,麵上的青氣一陣飛速閃掠,漸漸消淡下去,光華燦爛的金卻升騰而起,照亮半間屋子,半晌他睜開眼,精神奕奕。
太妍歡喜的道:「賀喜殿主,隱患已除,您可以順利飛昇了!」嘴角一翹,她喜滋滋道:「我神殿數百年來,真正飛昇的,隻有殿主您了。」
長青殿主微笑點頭,神色愉悅,太妍又一轉頭,看著地下長孫無極,她剛才還十分歡喜的神色立即變冷,森然抬腳踩上長孫無極的背,慢慢笑道:「殿主,這個叛徒……沒必要再留了吧?」
「由你處置吧。」長青殿主心情很好的一揮手,「隻是不要在這裏弄得血淋淋的。」
「是。」太妍一把拖起長孫無極,微笑著便要出門去,走到一半突然道,「殿主……這個叛徒,聽說曼陀羅葉已經練到十九葉。」
「是的。」長青殿主十分可惜的微喟,「比你還多一葉,可惜了……」
「屬下聽說,曼陀羅葉是可以拔出的。」太妍目光一轉,笑容狡黠,「思……死了也就浪費了……」
「你這丫頭。」長青殿主心情好,分外慈祥好說話,想了一想道,「既如此,你且過來,我把他的曼陀羅葉轉給你,再將神術灌給你,你今日便接了這殿主之位吧。」
「啊……」太妍驚喜的張大眼睛,隨即又猶豫了一下,「何必這麼急,還是再等等吧。」
「傳位給你,我也好專心修煉進入飛昇之境。」長青殿主招招手,「來。」
太妍依言坐過去,長青殿主命阿大進來扶起長孫無極坐在另一邊,他手指在昏迷不醒的長孫無極眉心一點,長孫無極緩緩睜開眼。
「你還有什麼話要說嗎。」長青殿主淡淡看著他。
長孫無極默然,半晌轉首看了看窗外。
「不用看了,她的魂已經被我練化了。」長青殿主平靜的道,「從此她將永鎮地宮之中,不得超生。」
長孫無極震一震,本已無力的目光更暗淡了幾分,他抿了抿唇,目光在窗外不滅的春景上似乎留戀的流過,隨即收回,淡淡道:「既如此,也很好,那麼就快點吧。」
長青殿主看著他,最終什麼都沒說,取下腰間一方玉牌,那玉質透明,麵上無雕刻,轉動時卻能在玉中看見長煙孤城,落雪如絮,在閃映的光芒中,若隱若現。
他將玉牌遞給太妍,道:「我們神殿沒那麼多繁文縟節,儀式將來你自己讓長老安排,我今日之後就閉關準備飛昇,沒什麼事不用來打擾我了。」
太妍大禮恭敬接過。
長青殿主笑笑,緩緩伸手,一手按上他心口,一手按上太妍頭頂。
阿大小心的退出去,關上門,遠遠走開,知道這關鍵大法,殿主不會允許任何人打擾。
室內暗光流轉,長青殿主的手按上長孫無極心口的剎那,他身子顫了顫,蒼白的臉色突然湧上一陣奇異的紅,隨即又立即褪去,化為帶著死氣的霜白。
長青殿主的手指,扣緊了掌下兩個身體,這兩個人,一個曾經是他的繼承人,一個現在是他的繼承人,本來這位置永遠不會改變,然而造化弄人,現在,他要將自己原先繼承人的全部功力,轉移給新的繼承人。
同時進行這兩個大法,是很耗費精神的,並不適合他現在兩處受傷的情況,然而此刻他心情愉悅,久久橫亙在心頭的陰霾瞬間驅散,體內本已奔流而去的真力再次沸騰而回,他隻覺得全身熱力充沛,飄然若飛,那一身的痛快,似乎不用反倒難受。
他掌心金光明滅,左側,長青神殿內功凝化的曼陀羅葉,正在被他一片片拔出。
長青神殿的高層人物,在修煉頂級內功時,都會先在殿主安排下服下曼陀羅葉,這是長青神山之上獨有的凝氣聚神的寶物,對於內功修煉有事半功倍之效,那葉凝在丹田之內,真氣流轉全身,並在真氣滋養下抽葉成形,葉片越多功力越高,長青神殿都以曼陀羅葉數目來論資排輩,人人以修煉多葉為榮。
卻少有人知道,凡事有得必有失,曼陀羅葉促進凝氣的同時,也控製了全身真氣的依附,而這東西,是可以拔取的。
正因為這東西可以被拔取,所以一百五十年前反叛的夜叉大王司空奇,才會明明已經武功蓋世勝券在握,卻還是被走火入魔的教主一招擊敗。
很簡單,撥葉便可。
這本就是長青神殿各代殿主用以控製屬下的手段,自從第一代殿主作亂成魔之後,第二代殿主深感人心不可測,特意弄出了這個曼陀羅葉。
神殿弟子不明白其中道理,隻看見大王神勇蓋世,卻一招便被殿主擊敗,頓時更對殿主神威無比膜拜,神殿神秘,更上一層。
長青殿主微笑著,想十九片曼陀羅葉練來不易,如今可便宜太妍了。
他掌心神力源源灌入太妍頭頂,剎那間兩代殿主神識互流,太妍腦海裏的思緒也飛舞入他的視野,他在一片沸騰中微笑讀取,讀著那少女的出生……成長……初遇長孫無極……討厭他……爭強好勝練奼女功……沒完沒了的和長孫無極爭……
他讀著那熟悉的一切,有點好笑的想,怎麼全是長孫無極……
她下山……看見他和她……她一劍刺傷他……他和她夜半的密語……她在冰洞中撫著他冰冷的身體……她在屋中蒙著被子哭……哭完了再去人前微笑……
長青殿主臉色變了。
太妍!
他霍然抽手!
然而已經遲了。
按住長孫無極心口的左掌似乎被什麼粘住一般,突然抽不開,而自己的心口,本已平靜的魔火,剎那間轟然一聲燃燒而起,激得全身真力瞬間逆流,自胸口腳底兩處傷口,噴濺而出。
天地剎那間血紅斑斕,光怪陸離橫衝直撞的向他噴來!
他狂吼一聲,自己以為吼聲驚天動地,然而發出的卻隻是極其低沉的嚎叫,那嚎叫帶著兇猛的野性和瘋狂的暴戾,一聲出,震得滿室都在瑟瑟顫抖。
嚎叫聲出,本已奄奄一息的長孫無極霍然抬頭,而太妍欲待跳起。
「別動!」長孫無極厲喝,「他現在給我纏住了,你趕緊將神力收取完全,不要半途而廢!」
他一向意態輕閑,難得如此疾言厲色,太妍立即不敢再動,乖乖坐著,眼睛卻緊緊盯著長孫無極,粉團團的臉上,一片焦急之色。
長孫無極卻已恢復鎮定,一抬手拔掉雙腕雙肩始終未去的弒神釘,鮮血飛濺之中麵不改色,反手就插向長青殿主心口!
巨釘刺落,準確剌在人身,卻發出如同金鐵交擊的清脆琳琅之聲,根本無法刺進!
長孫無極反應極快,一擊不成立即扔掉弒神釘,飄身而起,然而長青殿主比他更快的躍起,一閃身已經擋在他麵前。
半空中回首,長孫無極微笑,衣袍染血卻氣度雍容,居高臨下的淡淡道:「師父,恭喜你,你已成魔。」
長青殿主身子一震,剎那間被這句自己最怕的話擊得腦海一亂,本就內憂外困瀕於混亂的意識頓時如狂潮洶湧,撞擊沖刷著他今日屢屢受創又剛剛有所耗損的內腑,他啊的一聲低吼,衣袖一捲,狠狠向長孫無極撲了過去。
長孫無極沒有笑意的笑,迎上。
剎那間矮室之內,金色和淺紫人影糾纏成一團,一個渾然沉厚,一個輕靈流動,一個兇猛撕裂,一個無聲修補,金光和紫光一團團捉對成羽,在狹窄的空間之內不斷的接觸碰撞,但是卻不像一般高手那樣山搖地動,而是輕微卻凶險的,那些風聲所掠過的地方,牆麵上連印痕都沒有,卻有無數的粉塵一層層拋開,那些粉塵,有些是帳幕的,有些是蒲團的,有些是瓷器的,有些是金器的,不管是什麼東西,不管那東西如何狀態如何堅硬,在那樣強大而渾然的真力擠壓之下,都瞬間無聲無息化為粉塵,地麵之上很快積了一層層粉末,一層黃一層紫一層白一層綠……根本看不出原來是什麼東西。
天下最凶險的一場戰鬥,來自一對頂尖師徒,最無情的師父,和最城府深沉的徒弟。
不知過了多久,在太妍閉目接納吸收神術的時間內,那一對纏戰的人,金色人影漸漸噴出血色,淺紫人影也步伐開始踉蹌,前者在眾人聯合多次算計下走火入魔,後者為了一個人的目標,忍辱負重步步為營直到今日,也已心力交瘁;前者的意識已經出現混亂,隻記得要殺了麵前這人,這個人算計他太久太久,久到他再容不得他活在世上,後者一生裏卻隻剩下最後一件事——纏住他,摧毀他,然後,成全她。
都是同歸於盡的心態,換一個慘烈碰撞的結果。
「轟。」
一聲悶響。
兩人身軀架在一起,長青殿主手掌按在長孫無極心口,長孫無極肘間頂在長青殿主咽喉。
兩人身子都在微微顫抖,都在試圖努力向對方要害一點點接近。
兩人的傷口都在噴血,各自濺在對方身上。
「你……你……」長青殿主滿腦子亂成一團,血脈都似乎變成了一團亂線,糾糾纏纏的糾結在一起,理不清剪不斷扯不開,絞擰出血色殷然,他的心劇烈的跳著,像在跑馬,直至跑出胸膛。
那樣的混亂裏,他依舊不死心的問:「你……你為什麼……」
「我的功力……已經恢復了……」長孫無極也在喘息,蒼白臉上卻依舊笑意淡淡,「……接天峰,本就是……我自己要去的……不用那方法,你怎麼放心……我去那裏?」
「太妍……和你串通……」
「是的……」長孫無極笑,「你的……緊那羅王……早已被我關照過……」
「她不是你的……敵人」
「從來……就不是……」
「你……你得到祖師的……」
「長青……三術……」
長青殿主震了震,不可思議的瞪大了眼睛:「失傳……失傳……」
「……那隻是……你們相信而已……」長孫無極輕輕道,「曼陀羅葉……已經被我化了……魂珠……我弄了個假的……你剛才收的,是夜叉大王司空奇……的暴魂……還有裂心……你也知道了,就在大殿上……」
「好……你好……」長青殿主也笑,一笑便噴出一口血,他心跳越來越急,滿室都似乎能聽見他劇烈奔騰的心跳之聲,他的血液也越流越湍急,一百五十年前那個暴戾而驕傲的夜叉大王的靈魂,用最兇猛的方式撞擊著這個屢次被暗算的傷痕纍纍的軀體,想要將他一起拖入永恆不得逃脫的煉獄。
那口血噴在長孫無極臉上,他沒讓,也沒有力氣再讓開,那口血罌粟花一般開放在他雪一般的頰上,鮮明至於驚心,長青殿主看著他,也像看著一朵罌粟,這個他一直愛重的弟子,他的得意高徒,創教祖師轉世,長青神殿有史以來的天才,他一直以為自己瞭解他,可是如今看來,他遠遠不夠知道他!
那樣的心思深沉,多年前就布下無間,多年來偽裝得騙過了所有人……真是可笑,什麼太妍和他爭位?原來不過是他拖延接位的幌子,難怪每次重提接位之說,太妍和他都會爆發矛盾,由此轉移他的注意力,正因為這許多年來太妍和他爭鬥不休,耗費了神殿上下無數精力,眾人忙於政爭,沒有時間再關注五洲大陸,以至於那個妖蓮日漸壯大,在他的羽翼之下安然成長,等到她來了,他不惜以自己為餌,置之死地而後生,在太妍明為死敵實為盟友的保護下,上接天峰,得祖師遺留下的長青三術,將唯一能被他鉗製的曼陀羅葉消除,再步步為營,騙得他歡喜忘形之下誤收暴魂,同時麵對他和太妍……好,好心計!
啊……沒這般驚人心計,如何動得了已入半神之境的他?沒有這般草灰蛇線多年佈局的心機,如何騙得過整個神殿,連迦樓羅王都為他人做了嫁衣!
這等心計,用在神殿大業,神殿早就更加興盛,他卻偏偏隻為了那個女人,做那一切,受那些苦,布那個局,隻為了那個女人,甚至,隻為了將她安全送走!
所以,還是蠢!
長青殿主迷亂的笑著,冷冷的笑著,在一懷瘋狂的灼熱和徹骨的冰冷裏,慢慢按下掌去。
長孫無極橫臂一抬,肘間剎那一抵!
「卡。」
安靜下來的室內隱約一聲驚心動魄的細微聲響,隨即,兩個抵在一起的身體霍然分開,沉重的砰然倒下。
長青殿主倒在地下,剎那間看見自己飛起,比往日更輕的懸浮在半空,俯視著地下的自己,也俯視著,慢慢閉上眼睛的長孫無極。
而四麵五光十色,華彩流連。
是……飛昇了麼?
他滿意的一笑,在那樣的浮光掠影裏放開了自己。
放開了自己登臨絕頂數十年,寂寥而又執著的,人生。
我……永遠不輸。
「有人死了。」
在雷動和穀一迭護持下,終於在圍攻之前順利合魂的帝非天,一邊手揮目送,殺人如送別,一邊在激烈的戰鬥中,突然對孟扶搖說了這麼一句話。
孟扶搖怔一怔,手緩了一緩,愕然道:「死……誰死?」
這裏死的人太多了,帝非天莫名其妙說這個幹嘛。
「爺說的不是普通的人死。」帝非天不滿的看她一眼,「你看。」
孟扶搖一抬頭,便看見天際一道灰白的流星緩緩曳過。
「非凡之人死亡,上應天象。」帝非天難得這麼有耐心,「將來你死,大抵也會有一顆星星閃閃光的。」
孟扶搖卻已無心理會他的玩笑,她怔怔站著,連一個殿軍揮刀向她砍來都沒注意,還是帝非天一袖子甩過去將人揮開,十分不滿的睨視她,「你這女人怎麼回事?爺這麼費力氣,你好意思幹站著不幹活?」
孟扶搖卻隻癡癡站著,在心中翻翻覆覆的想,非凡之人之死……上應天象……上應天象……現在長青神殿所有的人都在這裏,除了……長青殿主和無極。
長青殿主那武功神術,已經非人力可以超越,他不可能好端端突然死亡,那麼……那麼……
她突然拔足就奔,轉眼間已經撞開人群,向著剛才長青殿主離開的方向衝去。
迦樓羅王立即道:「攔住她!攔住!」
孟扶搖沖得極快,可是這裏人太多,八部殿軍層層疊疊擋住道路,幾大長老個個都是高手,她左衝右突一陣,幾次衝出幾次被逼回,她利刃一樣穿裂人潮,卻又一次次的被闊刀一般的人潮衝回,然而她踹、踢、砍、劈、削、切……紅光漫越,殺戮瘋狂。
誰都別攔我!
無極——無極——
長青殿主,我要殺了你!
小院內室,青煙淡淡繚繞,在地上兩人身上盤桓不去,而那兩人沉靜如死,或者,確實已死。
太妍從神術幻境中醒來時,看見的便是這樣一副情景。
她驚呼一聲,立即撲了過去,抱起了長孫無極,喚:「師兄!師兄!」
長孫無極緩緩睜開眼,他臉上血漬未去,襯得越發神容如雪,那目光一開始有些動盪,似乎帶著迷離的希望看了太妍一眼,隨即露出微微的失望,卻又立即掩去,輕輕的,對她笑了笑。
隻那一笑,太妍眼淚便落了下來。
「委屈你了……」長孫無極輕輕歎息,緩緩抬手替她擦去眼淚,「這麼多年……」
「沒。」太妍洶湧的流著眼淚,哽咽道,「我願意,我願意……」
長孫無極唇角笑意微微,轉開眼,出神的看了看窗外,若有所憾的歎息一聲,隨即低低道:「太妍。」
「嗯……」
「你繼承……神力了。」長孫無極轉過眼,認真的看她,手指拉住了她衣袖,「求你……求你幫她……」
太妍閉上眼,眼淚順臉頰流下,一滴滴滴在他臉上,她心被那般酸痛漲得滿滿,無法擠出任何成句的言語,半晌她才閉著眼,抽噎著「嗯」了一聲。
懷中沒有動靜,不知道哪裏飄出一點輕薄的氣息,淡淡涼涼,化不去窗上的霜花,太妍緩緩睜眼,淚眼朦朧裏看見長孫無極安詳合目,唇角笑意淺淺,蒼白而透明。
太妍癡癡看著他,輕輕撫上他的臉,手指細細在他眉宇間勾勒,一點……一劃……半晌仰首低低歎息:「你瘦了……」
她對著窗外景色出了一會神,那裏樹影浮動,花香婆娑,看熟了的景色,不知怎的今日卻覺得,特別的美。
人生裏多少求不得,多少留不住,終不能如這樹四季長青,如這花永久葳蕤。
她收回目光,了悟的笑笑,隨即將手移向他頭頂。
手指移動的那一刻,她唇角浮起慘然而決斷的笑意,毫不停留的,將掌心按在他百會穴。
隨即她閉上眼。
掌心微光流動,如顫顫細泉,瀉入垂死的軀體,修補受損經脈,溫暖充血內腑,挽留流失的生命,那些帶著世代殿主傳下的大光明神術的細流,在一個時辰前剛剛流入她的身體,現在,她選擇,送給他。
他的慘白如雪的臉色,漸漸謝卻了那些死氣,雖然依舊是白,卻有了生命的光澤,一度消失的脈搏,輕微的跳動著,從無到有,振動著生命的細音。
太妍的臉色,卻漸漸枯萎了下去,像埋在雪地裏的最後一朵月季,初初粉艷明媚光彩流動,卻終耐不得那般嚴寒逼人,逐漸萎謝。
半個時辰後,她收回手,身子一軟,歪了下去。
她歪在他身邊,很長時間都掙紮不起。
先前那一刻,長青殿主和她神識互流發現她的秘密的那剎,立即對她下了殺手——他拔了她的曼陀羅葉。
然而那神術因為長孫無極的牽製,終究還是傳給了她,隻要她好好運用這神術,她還是可以做一個沒有真力但是有神術的殿主。
殿主神術已經足夠睥睨天下,本來就很少有用著武功的機會,然而當神術也不再有,她便再無生存之機。
活著,是很好很好的事,她想活。
可她更不想他死去,這樣死在自己麵前。
如果就這樣任他離去,她要如何度過這漫長而寂寥的一生?
那殿主高位,那人生絕巔,那權欲巔峰,她從來都不想要,從來都不在乎,她要的,隻是她強大的,無所不能的師兄,能夠繼續強大而無所不能下去。
「你……自己去幫她吧……」她伏過去,伏在長孫無極身上,頭枕著他胸膛淡淡的笑,「我覺得我好像,做不到呢……」
她微笑的趴在他心口,聽著那心跳漸漸平穩,她臉上笑意迷離,彷彿在聆聽一首弦音美妙的樂曲,在經歷那般險些失去之後,這真是一首世間最美的音樂,但望他一直這般奏下去,奏上好多好多年。
她一生都在為他戴著假麵具,扮著雙麵人,她在那樣的扮演裏常常迷失了自己,為做著他的敵人而撕心裂肺,然而無數次衝動即將失態的時候,她又立即告訴自己,那是她和他共享的秘密,她不應該覺得苦,因為除了這個,這一生裏她不會再有和他擁有同一個秘密的機會。
如今她的使命已經結束,所以上蒼安排她離開,從此後他在他的世界裏走向美滿,而她在她的彼岸守候荒涼。
「不過後來……我後悔了……」她將臉輕輕貼在他臉上,滾熱的淚水焐熱他微涼的肌膚,這一生他有人給他溫暖,她的溫暖他從不需要,這一生最近的距離便在此刻,從此後天人兩隔。
「這個奸細……太難太難……那些接天峰的日子,每一天都是噩夢……白天裏我要欺辱你折磨你……晚上我對著你的傷口哭……回去後我咬著被褥,在床上無聲的滾,九個月……九個月我撕爛了我所有的被褥……無極……無極……那時我第一次覺得……原來這才是人生真正的殘忍……」
愛而不得已經不是最痛的傷,那些割心的日夜,那些焚心的煎熬,那些人前琅琅歡笑得意人後的沉沉苦痛心疼,時時將她撕裂,等到她終於可以擺脫,宿命也已走到盡頭。
深山寂,花空落,暗香盡,長太息。
熱淚橫流的臉頰,自他頰上微微滑下,她的唇輕輕下移,覆在他唇上。
齒間微動,光芒一現又隱,一朵潔白的十八瓣曼陀羅葉,哺入他口中。
我的師兄……我的愛。
從此後便是你立於這天下最高峰,看人世間滄桑變幻,但望你不覺得高處寂寞,但望長青神山永恆不變的森寒不曾涼了你的衣衫。
而我,孑然一身走上不歸路,永不回頭。
這一生我愛著愛別人的你,這一生我為你做著虛幻的戲,將自己活成南轅北轍的疊影,下一世我不要遇見,不要再遇見這般的苦。
太妍緩緩閉上眼睛。
意識如雲,飄在十萬丈寂寥軟紅,三千裏長青神山落花飛絮,隱約間似乎看見當年,桐花爛漫紫雲飄絮之中,那少年亦如一抹淡紫輕雲,落在她眼前,和風中他微微彎腰,衣袂夢一般散開,阿修羅蓮王者之香瞬間浸潤了少女一生芳華。
她看見重雲殿暖閣春意深深,他執著她的手,俯下的容顏眉目如畫。
聽見他輕輕道:「太研……謝謝你幫我。」
聽見他道:「放心,殿主位置,一定會是你的。」
無極,無極。
我想要的,從來不是殿主位置。
往事流光幻影,如長河剎那而過,那些印在記憶裏的陳舊而新鮮的畫麵漸漸褪色,隻留下一幀紙質泛黃的畫麵,淺筆描了當年五洲大陸最平靜而驚心的對話。
「三十三天宮,離恨天最高;四百四十病,相思病最苦。」
「我不相思。」
「哦?那你的那個印記,卻又是為誰而刻?」
「為生命裏不可錯過之人。」
「那不就是相思?」
「不,人生苦短而相思漫長,紅塵不盡生死一剎,天知道等待我的將是邂逅或是錯過?怎能立於原地,任光陰被日日消磨?」
「那你將如何?」
「紅塵有她,我去紅塵。」
「紅塵將亂。」
「紅塵亂,我擋;地獄開,我去;四海怒,我渡;蒼生阻,我覆。」
「何苦?」
「但為她故,不懼十丈軟紅,顛倒磨折之苦。」
……
師兄。
你永遠也不知道。
但為你故,我亦不懼十丈軟紅,顛倒磨折之苦。
孟扶搖鏖戰未休。
九儀大殿濺滿鮮血一地哀吟,她踏著鮮血和肌骨前行,無論是誰,攔著的都是生死不共戴天的仇人。
她這邊雖然人少,卻個個是天下頂級高手,尤其是帝非天,一人對戰了所有長老,層出不窮的古怪巫術,逼得諸長老捉襟見肘狼狽萬端。
更妙的是,連最擅音樂的幹達婆部的樂陣,他都順手拿來篡改了,那些絲竹管弦奏出的美妙而惑人神智的音樂,被他用一根梆梆作響的空竹,牽引帶動得不成模樣,到得最後竟成鬼哭,再加上仰首高歌爺最強的金剛,大殿之上亂得不可開交。
「龍部,陣法!」迦樓羅王一直奏著眉頭,終於忍不住冷聲指揮,作為八部之中最擅陣法的龍部,向來使陣冠絕天下,而長孫無極將長青神殿傳下的各類陣法改動精進,他的龍部使出的陣法,除了繼承神術的殿主,可以困住天下所有的想困住的人。
龍部殿軍卻未動,從戰鬥一開始他們就沒動過,聽見迦樓羅王指揮,龍部殿使袖手漠然道:「啟稟迦樓羅王,我部因為待罪,已經被殿主剝奪參戰之權,在殿主開釋之前,不得參與任何爭鬥。」
「混賬!」迦樓羅王大怒,「我是新任殿主之父,我有權命令你們!」
龍部殿使看著他,欠欠身,道:「請出示殿主令牌,並請新任殿主頒下口諭。」
「你!」迦樓羅王臉色鐵青,正要轉首命令摩呼羅迦部將神殿從來沒動用過的精密床弩運出來,一輪箭雨射死這群混賬算完,忽聽身後一人淡淡道:「殿主口諭,都退下。」
迦樓羅王霍然轉身,便看見戴著金麵具,著殿主金袍的男子,平靜的悠悠行來。
他步姿行雲流水,自三千玉階飄然而上,像一道渾金的光芒,反射滿地染血的碎玉亂瓊,熠熠裏有種別樣的漠然和冷清。
「殿主你——」迦樓羅王愕然迎上,向他身後張了張,「您傷沒事了?那忙……緊那羅王呢?」
男子眼神微微一顫,俯首看他,伸出手來,似乎要拉住他。
迦樓羅王不解的伸出手去。
那手到了他麵前,突然改拉為拂,指尖金光一閃,春風化雨一般在他上身所有穴道位置虛虛一拂!
迦樓羅王突然便僵在了那裏。
全身的穴道剎那被封,連血液都似被凝結,他連眼睛都不能再眨,隻能立在那裏,背對大殿,怔怔的看著眼前人。
縱橫天下的十強之首,迦樓羅王天機,一招之間,被製。
雖然有毫無防備的成分在內,但是迦樓羅王剎那間也已經感應到了對方不是殿主厲雍,卻用的是殿主神術。
殿主呢?太妍呢?發生了什麼事……
「我殺了你——」一聲厲喝突然自殿內傳出,黑色的纖細身影攜著玉白微紅的絢麗光芒,自九重大殿之上突然爆發,驚虹渡越華光萬裏,一線烈電般直射而出!
那烈電像一柄足可劈裂長空的刀,攜著無窮的殺意和無盡的仇恨,決絕而一往無前的奔來!
不能弒敵,寧可自碎!
深紅劍光在她身前綻開,直逼敵人前心,她用盡了全身的所有力氣,無論如何也要將長青殿主捅一個對穿,不成功,便成仁!
她驚鴻烈羽一般掠下來,自三千玉階之上一瀉千裏,四麵漂浮的桐花為那騰騰殺氣和猛烈飆風所驚,齊齊一停,再猛地一揚,剎那間天地間彷彿鋪開了紫色的煙錦。
而裹著煙錦衝下的女子,黑髮如墨,眼神嫣紅,頰上卻是玉似的霜白,像玉盞之中決然潑開了胭脂汁,嘩啦啦鋪開清艷的烈。
階下的男子,金色衣袍被風捲動,輕輕仰首看著她自雲端卷下,捲過這慢慢征途風煙萬裏,帶著火般的熱烈和血般的灼痛,捲向他。
那一霎他的眼神變幻千端,欣慰……疼痛……喜悅……感慨……慶幸……哀傷……塵埃落定。
在延伸向天的三千玉階之上,不滅浮沉。
他突然,輕輕張開懷抱。
對著掣劍而來的孟扶搖,空門大張,展開懷抱。
隨即他輕輕道:「扶搖。」
「嚓。」
無可控製的前衝之勢,劍光剎那及體。
孟扶搖在半空僵住。
她不敢置信的盯著那男子,此刻才看清他複雜目光,看清他眉宇之間風華無限,看他雍容璀璨,從來隻深深凝注於她身的綿邈眼神。
而他身側,淡淡阿修羅蓮異香飄散,如流雲變幻。
日光升起,照耀在雪山之巔的長青神殿,反射華光閃耀的孤城玉階,玉、階之上,那一對相愛的男女,終於在衝破重重藩籬,跨越無數生死後,相遇,對視。
風靜,落花悠悠。
孟扶搖手一鬆。
身子一軟。
突然便失去了所有的力量。
她落了下來。
撲入他張開的懷抱中。
像一隻高飛的鳥,帶血自長空劃過,奔向宿命裏的回歸,在最疼痛最驚艷的那剎,落在了等候了很久的,懷中。
塵埃,落定。
長青神殿一向以殿主神術為繼承,不管是怎樣得到殿主大位的,擁有神術者,便是穹蒼隻主,所有人隻向殿主效忠。
在神術光芒和曼陀羅葉的威脅之下,沒有任何力量可以抗拒。
一場大戰因為殿主之位的詭異相替而瞬間消弭,八部罷手,長老停戰,迦樓羅王暫時軟禁,看在太研麵上,長孫無極絕不會再對他下手,關上一段日子再說。
帝非天為此十分不滿——他沒有對手了。
他要求把迦樓羅王放出來和他對戰,長孫無極淡淡道:「人家新喪愛女,心神浮動,巫神大人確定要去乘人之危?」
驕傲的帝非天立即放棄,卻瞪著他半晌,道:「爺打了足足一年,累了,下次爺還要上山來,教訓你。」
長孫無極微笑:「隨時恭候。」
巫神大人瞟一眼孟扶搖,從他看見她在大殿中出現開始,他就沒興趣壓倒她了,這明明是人家的女人,二手的,爺不要!
長孫無極對於帝大人的驕傲十分滿意,客氣的親自將巫神大人送了出去——好歹帝非天在這事中出了好大力,沒有他一路衝上長青神殿,牽扯了長青殿主和迦樓羅王等人的精力,他的計劃和孟扶搖的闖關都有可能難度更大,大殿一戰,高手雲集,他要全力對付殿主,沒有帝非天出力合魂,就算龍部殿軍最後會按他事先囑咐反叛救人,也未必能保扶搖周全。
長青殿主太過強大,是不可撼動的存在,他神識籠罩整個長青神殿,他無法得到一絲助力,隻能孤軍奮戰,哪怕他從多年前就為扶搖做了準備,依舊很難保證一切順利,這其中有太多變數,需要依靠太多機遇,失之毫釐,而全盤皆輸。
他曾想過,真要輸了,也沒什麼好怨尤的,但如果連搏一搏都不敢,那也枉費了這一生。
好在,沒有人想得到,他會用十幾年的時間,偽造了一個敵人。
沒有人想得到,早在初遇扶搖,懷疑她是神殿所指的那個妖女開始,他便請太研,做了自己的敵人。
這才是留在最後的翻盤之手,苦心籌謀,十年一日,隻為在將來,她對上神殿之時,攫住那一點生機。
如今好歹……是闖過來了。
之時可惜了太研。
太研對他的心思,他自然明白,他能做的,隻有將殿主之位補償給她。
然而最後她的選擇,讓他一聲都欠了她。
長孫無極輕輕摩挲著那玉牌,仰首望向雲天之外,隱約間聽見她道:「師兄,遇見你,雖有幸,亦福薄。」
太研。
下輩子不要遇見我。
下輩子,做你自己。
長風撲進胸臆,他體內三十七葉曼陀羅浮沉旋轉,那是那個女子留給他的永恆印記,這一生永難揮去。
有因有緣集世間,有因有緣世間集;有因有緣滅世間,有因有緣世間滅。
他籲出一口長氣。
後心突然一暖,有人從背後輕輕抱住了他。
一雙溫暖光滑的手靠過來,滑進了他的掌心。
他沒有回頭,含笑將那手握住,在掌心細細摩挲,感覺身後女子身軀微顫,靠在他後背的臉,隔著衣服也能覺著冰涼。
「他們……走了?」
是問句,卻也是肯定的語氣。
孟扶搖點點頭,臉貼著他的背,似乎努力的像多汲取一些溫暖,以抵擋內心深處愧疚的悲涼。
就在剛才,她送走了戰北野他們。
大瀚皇帝自長孫無極出現後,始終一言未發,明亮的眼神略有些晦暗不明,神情卻是平靜的。
她掠下玉階準備刺殺長青殿主時,用的是他的劍,臨別時她將長劍遞還,他凝望著那劍,久久未接。
大瀚皇族的劍,向來不交予他人,一旦交出,意味將一生尊榮地位相送。
然而對她,三次遞減,三次交回。
她永遠是他這一生的例外,也永遠是他這一生不可及的天涯。
一心所繫,一路追逐,宣告著她是自己的,卻一路看著她漸行漸遠。
大瀚皇帝仰首,看著晶瑩雪山之前的孟扶搖,她比雪山更晶瑩,她本就是生於雪山土壤之中的絕世之蓮,行行重行行,一路踏血前進,隻為最終的回歸。
而他,在天意的撰寫中,注定做了她一生裏濃墨重彩,卻停在半途的一筆。
他看著她,良久,笑了。
黑衣紅袍的男子,在風中,朗朗然颯颯然一拂衣袖,拂去這一路的血火塵埃,大笑。
曠朗渾厚的笑聲遠遠的在神殿之巔,在連綿雪山之中傳了開去,引得茫茫群山齊齊共鳴,新下了一場碎雪。
他笑,道:「一生,足矣!」
然後他接劍,鏗然入鞘,再不回首,灑然離去。
閃耀著紅色圖騰的黑袍在雪地裏鮮明的亮著,如細碎墨跡染上了這盡白大地,行出幾十裏依然看得清晰,屬於那笑傲男子的如墨如血的人生,勾勒在蒼茫大地之上,永不磨滅。
一生裏和你有這一場相遇,足矣!
悵然看著他遠去,孟扶搖又有點不安的去看雷動和穀一迭。
雷動倒沒說什麼,隻是一直苦笑搖頭,將通紅的腦袋搖得撥浪鼓似的,對於孟扶搖的道謝,他大手一揮:「算了!謝了又怎麼樣?你要是嫁給野兒做感謝,我便收了這謝意!」
孟扶搖也隻有苦笑,想起一件事,問雷動:「老爺子,我聽說有個雷動訣,是不是您老創出的武功?」
「嘎?」雷動摸摸光腦袋,瞪大牛眼,「啥子雷動訣?」想了半天又道:「莫不是我早年閑的無聊想出的一套內功功法?啊,那玩意不成的,花樣架子,根本沒有我本門武功一半精髓,我早就扔了!」
孟扶搖默然,想起為雷動訣丟掉自己,甚至最終丟掉性命的燕驚塵,他汲汲營營耗費一生幸福追求的,到頭來竟不過是別人棄之如敝屣的東西。
人生,諷刺如此。
歎口氣,她有看向穀一迭,關於宗越的下落,她想問很久了,大殿一戰一直沒有機會,如今看著中年女子冷淡美麗的眼眸,膽大包天的孟扶搖竟然問不出口。
「你是不敢問,還是不想問?」最後還是穀一迭先開口。
孟扶搖張了張口。
「我不高興幫你,」穀一迭冷冷道,「不過是看在越兒麵上。」
孟扶搖神色一喜,宗越沒事!
「這個傻孩子……」穀一迭輕輕歎息,「……本來就沒有多久壽命,這下又……算了,但盡人事吧。」
孟扶搖笑容凝固,怔怔看著她,她……這是什麼意思?
「你不知道越兒有不足之症嗎?」穀一迭淡淡道,「他為了報仇,和扶風巫女做交易,借助她的力量,施展了軒轅上古奇術換顏大法,那本來就是折壽的,再加上那女人包藏禍心,趁機對他下了暗手,他……本就活不過四十歲。」
孟扶搖退後一步,扶住了身後的欄杆,漢白玉欄杆觸手冰冷,更涼的卻是心。
「以我和他的醫術,如果好好調養,多活幾年還是有可能的,可惜……」穀一迭轉身,不再看她,「他耗損太過了。」
清冷傲然的女子再不回頭,一片柳葉般的飄下九重宮闕,孟扶搖伸出手,欲待挽留卻又覺得無顏挽留,欲待挽留卻又覺得不知道能挽留什麼,命運滔滔如逝水,過去了的用不可重複,再回頭折轉一次,也許依舊還是這般愴然的結局。
她久久的伸著手,卻隻接著神殿之巔徹骨的寒風,良久,一滴淚,沉重的砸在指尖。
她不知道,穀一迭行到山下,在山腳一處隱蔽山穀的木屋中,抱出白衣如雪的男子,她久久的看著他憔悴容顏,隱約聽見他琉璃般薄脆的生命,正一點一點,隨著光陰奢侈的流逝,而漸漸折斷。
他卻隻看著長青神殿的方向,眼神如風箏,放得再遠,也始終維繫著她掌心的方向。
「那麼留戀,為什麼不去見她?」
宗越一笑,不答。
何必讓她見到自己這個樣子?何必惹她傷心,便讓她心中,永遠留住那一刻四境中健康如常的宗越,讓她對他的記憶,永遠停留在暗境中那最後一吻吧。
他想自私的,讓冷淡毒舌的宗越,以最溫暖旖旎的方式,永久定格在她生命中。
「她為你流了淚。」
他依舊不語,良久才道:「她的眼淚不值錢。」
穀一迭忍不住笑笑,笑到一半眼中浮起淚花,半晌道:「要不是這一滴淚,我一定煽她耳光。」
「現在回頭去煽也來得及。」
穀一迭轉頭看他,斂了笑容,歎息一聲:「癡兒,你和我一樣,嘴硬心軟……我們都是……很笨的人……」
「不。」白衣男子回頭留戀的看了一眼那個方向,此生裏,大抵是最後一次了……
「都是命。」
「大軍不知道有沒有折返,戰北野那裏,相信遲早也會退兵。」孟扶搖輕輕貼著長孫無極的背,低低道:「我現在又希望,紀羽沒給穹蒼造成太大的傷害。」
「帝王之怒,血流飄杵。」長孫無極握緊她的手,「所以我們從此要修心養性,尤其是你。」
神色黯淡的孟扶搖忍不住一笑,又道:「你說師傅在神殿,但是我卻沒有看見他。」
「聖靈大人已經離開了。」長孫無極道,「他說他看見你會不高興,因為你已經比他強了,為了避免師傅不如弟子情形出現,以後你都不用再見他。」
孟扶搖罵一聲:「老混賬,心胸太小。」想了想又疑惑,「他為什麼會在神殿?」
「我也不清楚。」長孫無極道,「他在神殿時我不在,也許他就是為了你才去的,殿主腳下那一根針,實在是很厲害的一著,不然我未必能支撐那麼久。我懷疑你師父,是當年神殿第一代神僕一脈。」
「神僕?」
「代代殿主,都有自己的神僕,」長孫無極想起在殿主死後自戕的阿大,歎息一聲,「隻有創教師祖的神僕,在他飛昇之後下落不明,但是他一定在祖師臨終之前得過諭示,所以聖靈大人,成為你的師傅。」
他雖然讀過了創教祖師的部分記載,得到他留下的長青神術,但是來自始祖的記憶,並沒有完全對他開啟,有些事也隻能靠猜測。
也許,當年祖師臨終之時,並不想再重複他和蓮花的一生,而是希望在新的一世,做新的人,以全新的麵貌,重新開始。
所以今日的長孫無極,並不完全是祖師,正如現在的孟扶搖,也已經不是原原本本那朵由祖師精血澆灌出的蓮花。
他們繼承了血脈,卻擁有屬於自己的裏程思想和選擇。
孟扶搖靜靜聽他說了一些關於當年的那段糾葛,半晌道:「原來弒天是當年蓮花一瓣,而雲浮之鼎便是祖師練出蓮花人身的神鼎,那朵含著出生的蓮花是我的本體所化,弒天和雲浮之鼎中留下蓮花神力,三件東西加在一起,才成就了最後的回歸,祖師為了讓我足夠強大的回到神殿,真是煞費苦心,可如果這些契機不能重合,這一輩子豈不是沒有任何希望圓夢?」
「前世裏蓮花太弱小,生而為人卻意識混沌,根本無法保護自己,好幾次險些被神殿衛道者毀滅,所以祖師送你紅塵歷練,讓你做全新的自己。」長孫無極深深看著他,「對他來說,你最後能不能和他在一起,並不是最重要的事,你足夠強大,足夠保護自己,能順從心意快樂的過一生,便是他最大的夢想。」
孟扶搖迎上他的目光。
她知道他的意思,這個他,是他自己。
那一世的祖師和這一世的長孫無極,也許個性相像得並不完全一樣,但是對於她,心意如一。
從不以佔有為樂,隻以成全為喜。
「扶搖……」長孫無極就著她的手緩緩轉身,將她微涼的身子攬在懷中。
「我很高興……你在神前的願望,選擇了我。」
接下來的日子,似乎十分沒滿,大宛扶風退兵,大瀚和無忌也已經停戰,小七十分不甘心白白出兵一趟,在戰北野默許之下,轉攻趁火打劫的上淵,雲痕當時也在軍中,他下山報信之後,並沒有回轉長青神殿,扶搖既然安好,他便不想再去打擾她的生活,她一路走來太艱辛,何必要再給她增加不該有的負擔?正好當時上淵帶兵的是燕烈,燕烈使詐,試圖偷襲小七,卻被雲痕無意中發現,他忍了又忍,最終還是出了手。
燕烈看見雲痕,十分驚喜,當即要求他認祖歸宗,又詢問燕驚塵下落,雲痕拒絕了他的要求,告訴他燕驚塵之死的實情,燕烈為此失魂落魄,連連大敗,被上淵皇帝下令遞解回京,追究勞軍禍國主帥之責,雲痕有心不救他,但是記著燕驚塵臨終的囑托,無奈之下也跟了去,打算再上淵皇帝處死燕烈之時,看在燕驚塵的份上,留他一命就是。
誰知燕烈本也不是省油的燈,皇帝要辦他,手握兵權的他一聲「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幹脆也反了,上淵一方麵麵臨大瀚攻擊,一方麵又出現內患,這些年又一直受無極打壓,好容易趁大瀚出兵無極想掙回點利息,卻又出現這事,內外交攻之下,風雨飄搖的齊尋意政權如早已中空的大廈,轟然倒塌,是年冬,皇宮最後一戰,齊尋意被燕烈大軍圍困皇宮,自焚而亡,然而,得勝忘形的燕烈,剛剛做了山田皇位,便莫名暴斃,眾臣爭位,亂成一團,上淵瞬間便落入大瀚手中。
得勝的小七立即乘勝追擊,大肆宣揚要對戰敗國予以屠城滅族,雲痕怎忍父老鄉親被生生屠戮,立即阻止,小七折箭陣前,要求和上淵文武一戰,如果輸了,便即退兵,如果贏了,先殺挑戰者全家。
上淵文武對這個荒唐的要求喜出望外有愁眉不展,大瀚小七將軍驍勇天下聞名,誰能當得他一招?目光轉來轉去,轉到雲痕身上,這位雖然是太淵臣子,但燕烈臨死前已經立了他為繼承人,雖然他不肯受,但好歹也是的上淵未來的帝君,未來帝君本身便是天下高手,有什麼理由不為他的臣民出戰?
眾臣連接懇請,求新君即位救民於水火,雲痕無奈繼位,請戰大瀚元帥,一場架一打,不用說,小七輸。
小七退兵時,十分痛快的手一揮,千軍萬馬「嚓」一聲,便齊齊勒韁回頭,剛剛掉轉身,小七便撇嘴,自言自語。
「什麼屠城,不就是為了讓你當老大嘛。」
雲痕不知道,齊尋意未必應該敗的那麼快,正當壯年的燕烈本來也未必就會暴斃,當天下兩大女王聯手向要擺平他前路的障礙,那麼無論是誰,都會被一腳踢開,齊尋意可以瞬間被紀羽訓練的大宛密軍困住,燕烈可以無聲無息的死於扶風巫師之手。
想要將一生隨波逐流從不願為自己爭取的少年,最終走上了那個高而冷的位置,和那兩國帝王一般,在人生的最巔峰,在遠遠高出地平線的金鑾九龍椅上,遙遙看向雲天之外,那個巧笑嫣然,飛向極北之巔的女子。
雲天之外,極北之巔。
這些五洲風雲變幻,暫時都未能驚動孟扶搖難得的悠閑平靜人生。
她伴著長孫無極,遊遊山,玩玩水,雖然長青神山全是連綿雪山,也沒什麼好玩的,但是兩人都饒有興致的踏遍所有山脈,扒開雪堆找長青異草,爬下深穀尋長青異獸,什麼都沒有時,便看看那銀龍般飛舞的山勢,看看起伏的雲海,看日光在雪山之巔升起,將天地照耀得一片閃亮的銀白,而兩雙交視的眼睛,卻比冰雪還明亮。
他們的步伐看似漫不經心,卻常常有意無意協調一致的向著某個方向,有時在某處,某個嶙峋山崖之前,兩人會突然站定,對著腳下雲海同時道:「哎,當年我們在這裏……」
然後同時住口,相視一笑。
也許前生已被抹去,然而深留在血脈裏的召喚仍在,那些數百年前他們共同走過的地方,享有的共同記憶,在數百年後再次踏足,便立即撲麵而來。
有時他們也哪裏都不去,在神殿內處理一些事情,長孫無極現在是穹蒼和無極兩國之主,他打算將穹蒼目前現有的政教合一體製改革,神權和政權分離,逐漸向內陸中央集權體製靠攏,這對於從一開始就是神權國家,體製已經延續了幾百年的穹蒼來說,自然是一項十分艱難的改革,但是孟扶搖相信,隻要假以時日,終有一日長孫無極會達成他的目標,逐漸消除神權對百姓的影響力,長青神殿最終會剝離政權,政教分開,不再讓虛無縹緲的神權控製穹蒼百姓的全部生活。
長青神殿,由他始,由他終。
這些事務,雖然不能立即大刀闊斧雷厲風行的推行,但是應該早早的予以蠶食,這一向是長孫無極擅長的,第一步便從取消各地神殿建製官職開始,廢分殿分壇製度,改省州縣製,改教徒選拔製,在全國開選士之門,更換充實下層官吏,一步步從下到上,逐漸架空長青神殿的政治實權。
長孫無極忙這些事的時候,孟扶搖便托腮坐在一側,就著炭爐烤火,但是不要想她會紅袖添香夜研墨,那對於孟女王來講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她磕瓜子,磕著磕著不耐煩,便由殿主大人親自用神術給她剝瓜子,瓜子仁歸她,瓜子殼歸九尾和元寶大人,那兩隻要抗議,她就丟它們進冰天雪地,元寶大人不在乎冰天雪地,九尾卻十分委屈,撓門抗議——我救了你三次,你答應好好犒賞我的!
孟女王的良心一向很小,九尾撓很久門,她扔出來一包瓜子——沒去皮的,自己磕去。
磕完瓜子又瞌睡,腦袋在胸前一點一點,卻又不肯去睡覺,每每將哈喇子流了長孫無極一奏章 ,每每長孫無極辦完一件事一抬頭,便見那朵燈下蓮花,睡得比狗熊還難看,隻好一笑擱筆,抱她回房睡覺。
當然,睡覺就是睡覺,沒那麼多意義,孟扶搖認為,還沒結婚呢,不要讓一點小小的個人慾望,影響了洞房花燭夜的完美性和獨特性。
於是長孫陛下長孫殿主隻好對著美人春睡之姿,強自壓抑,做點男人都愛做的事。
孟扶搖的「鎖情」之毒自然也解了,解藥的最後一味在神殿,歷來由殿主掌管,原本困擾了她很久的問題,到得此刻迎刃而解。
所以基本上,隻要不過分,孟女王會當不知道的。
她的日子過得有點懶散,有點隨心,有點茫然,一路奔忙了那許久,一直心中頂著一個目標撐著一口氣前行,如今塵埃落定了,她突然覺得心中空落落的,彷彿這一生的目的和意義,突然都虛無了。
當初九儀大殿上,麵臨抉擇時她選擇救長孫無極,然而不代表,從此她就能將母親丟在九霄雲外,那是她一生的執念,早已深刻在血液和靈魂中,完全丟棄談何容易?
她是那朵蓮,但也不是那朵蓮,那朵蓮當初隻為祖師存在,現在這朵蓮,歷紅塵轉世輪迴,早已在人間煙火裏重塑了自己,所有的愛恨和牽掛,都是她自己的。
然而她並不說,做了選擇便不必多想,長孫無極深情若此,她又怎麼能開口問他——你繼承了神術,是不是有辦法送我走?
當初那般竭力的要找神殿大神通者,如今大神通者就在她身邊,她已無法開口。
她漸漸沉鬱,但是總在強顏歡笑;她不長籲短歎,卻總有些心不在焉;她吃得很少,喝酒卻很多;她睡覺常在囈語,卻不知道總有人隔著簾幕靜靜聽上一夜,將斜斜的影子有點淒清的落在那輪月光裏。
月光最亮的那日,又一年八月十五,長青神山上一輪銀盤高掛,因為天分外高遠,那月色看來也分外純粹。
九儀大殿之巔,玉石高台上擺了精緻的一桌,坐了她和他。
什麼僕人都不需要,不必讓外人來幹擾來之不易的團圓,長孫無極親自給她斟酒,清冽的酒液在月光照耀下亮得像一團銀,她對著那銀光燦爛的笑,道:「你看,你看,天上月,杯中月,到哪都團圓咧。」
長孫無極撫著她有了酒意微微嬌紅的臉,看她笑意盎然眼神裏卻淡淡蒼涼,手指頓了頓,輕輕移過她唇角,將一點酒液拭去,笑道:「喝酒也喝得潑潑灑灑。」
孟扶搖正要反駁,卻見他將那沾了她唇邊酒的手指,靠近自己唇邊,那般輕輕一吮。
她的臉,突然紅了,月色下嬌艷如一朵新綻的海棠花。
「生平所飲之酒,以此刻最醇美入心。」長孫無極在她身邊笑,他不坐在她對麵,卻擠在她身邊,兩人衣衫都單薄,隔著衣襟各自透過體膚的熱氣,明明沒用指尖去觸,卻神奇的都知道那般是軟而柔滑的,令人嚮往的,幽徑深處桃花源。
孟扶搖手撐著頰,側首看身側男色,這個男人,天神造物所鍾,世間最為精緻的容顏,看久了會讓人暈,尤其帶了幾分醉,平日裏本就華光流溢的眼波頓時流水般蕩漾,從她的醉裏看他的醉,便生生看出暗香浮動,看出月色黃昏,看出那星河斑斕,銀漢迢迢暗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