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扶搖立即被急流和身下大力拋出去,擦著蛟王鐵銹深紅的滑膩長尾飛出。
留下那人,再也來不及逃開,被長尾卡嚓一卷。
一陣低微骨碎之聲傳開,海水中騰起大片血色濃霧,如晚霞將盡前最後一抹艷光。
蛟王卷緊尾巴,聽著那骨碎聲響,快意的向著黑洞猛衝。
那是它的出生地,生於此,死於此!
而死,也一定要拖個祭品墊背!
血霧迤邐。
血霧裏露出那人蒼白的臉。
燕驚塵。
蛟王最後那一卷,鋼鐵之力千鈞,卷斷了他全身的骨骼,他早該在剎那間死去。
然而他竟然沒有死,隻是定定的看著霍然回首的孟扶搖,慘白唇角猶露一絲笑意。
他看見那女子霍然回首,如同對待雲痕不肯放棄一般再次撲來。
他看見那女手掙脫眾人舉起長刀試圖釘住那尾巴,釘不住竟然棄刀用手拖,竟然想用自己的力氣和這巨獸拔河,將他從即將沒入的永恆黑暗中拔回來。
他看見那女子從玄元山上翠綠濃蔭之中回首,對他一笑粲然,目光晶亮照耀這灰暗天地。
他看見那女子和他一起坐在玄元後山的崖邊,在清風明月之中晃著腿,悄悄塞給他一包自己做的開花豆。
他看見玄元派練武場他試圖好好給她補習劍法內功,她卻抬頭對他裝傻的笑啊笑。
他看見那女子大雨傾盆一個頭磕在泥濘之中,抬起頭來時對他伸出的手,露出溫暖的眼神。
那溫暖的眼神……曾以為此生再不復有,在他負她而去,在他陷入泥潭,在他下手擄掠她之後,今生今世再無緣再見。
不想竟還能最後相伴這無風無浪的一程。
不想竟還能最後看見她對他無拘無束忘卻一切前塵的純淨笑容。
不想竟還能看見她為他再度轉身,沒有任何歧視的願意為他拚命一回。
真好。
這樣的結束真好。
二十餘年光陰傾瀉,都化作今夜深海之下細沙如雪,填滿一生裏寂寞潮來潮往的空城,空城中燈光從此熄滅。
遇見你那一日,大雨綿綿不絕,原來不過是為了寫人生裏最後的讖言,雨中見你,水中離別,看你笑如明花,於我永恆之中永不凋謝。
燕驚塵亦在笑,唇邊深紅開謝,朵朵綻放生命裏最後的艷烈。
世人眼底金堂玉馬完美無缺,抵不了命運深處永不可彌補的破碎,然而人生的末了,冥冥用另一種方式將心願縫合——一生裏,原來不過隻是為了最後這半年。
而最後的相遇,他完滿,也贖罪。
很好……很好。
視線朦朧,漸漸將看不清她,看不清她為他的生命最後做的掙紮。
而四周如此寒冷,像冬夜裏嘶吼的風從破裂的窗紙從刺進來,砭骨撕裂。
不知道哪裏,突然亮起一盞搖曳的燈光,冷而白,像是靈魂的顏色。
有紅衣燦爛的女子,從深海之底的光明裏冉冉走來,衣袂飄蕩步履輕盈,掌心珠光明滅,飄搖卻不斷絕。
裴緩。
用幸福和終身為他抵擋流言,用驕傲而濃烈的愛來困住他的,他的妻。
他最後的視野裏,是那艷麗高傲如前的女子,微微向他俯下身來。
聽見她道:
「我來接你。」
天地間轟然一聲大動。
蛟王終於奔向了它的死亡之所,擠進了出生之地的溫暖和潮濕,如同尋見宿命的根,首尾相連,進入生命的永恆。
怎般開始,怎般結束。
智慧類生物,和人類往往有著同樣的執著。
孟扶搖癡癡的被姚迅馬老爹和海寇們拖上去。
最後關頭他們全部下來了,然而那獸凶性爆發,他們的武功連接近都不可能。
孟扶搖在燕驚塵被拖進去之前一直試圖掙紮救回他,她心中明知給那東西一絞,大羅金仙也不可能活,然而她依舊不願意他從此被拖入那海下深洞,在碎石和蛟身擠壓下屍骨無存,永遠墮入黑暗的海底深淵。
那不該是他的結局,這個因為錯過她而錯了一生的男子,並沒有真正為非作歹,也沒有真正對她不起,就算有錯,也已用半年多來的精心嗬護做了補償。
這大半年她時時頭痛,發作時煩躁易怒,從來都是他仔細照顧,在每個商船上尋找藥物尋找大夫,一次次親手熬了藥湯送來。
她時時惡言相向,他卻從無怒容,有時眼底還有微微的欣喜,看著讓人心酸的欣喜,似乎他是那樣覺得,隻要她願意理他,便是責罵,也是貼近。
而就在剛才,就在第一次她出水的那刻,她還那般惡毒的罵了他!
他一生錯了那一次,卻從此背了一輩子的罪,他付出生命裏所有的努力和榮耀試圖喚回她,卻最終換了她最後的一聲唾罵。
那個人,那個她最早喜歡過的人,那個記載著她最早動心時代最初的溫暖與柔軟的男子,用自己的命換了她的命,換了她心中有些堅硬的稜角慢慢磨去,化為這深海中散落的永遠無法撿拾的珍珠。
恩怨……恩怨……背負於身,傷人無形,而她,說起來大度寬容不在意,卻在內心裏始終記得他的辜負,臨死也不曾給他一句原諒。
說要放過,未曾真正放過,等到真正想起要放的時候,已經遲了。孟扶搖躺在船上,一動不動,大大睜著眼睛,望著那麼高那麼遠的天,想著臉上那些水怎麼永遠也流不盡,而又要怎樣的流,才能把這一生裏所有的無奈和疼痛都洗去?
身側,雲痕也一動不動。
他閉著眼睛。
最後一刻他欲待回頭,卻最終沒有回頭,他知道自己應該做的是什麼——如果他那時再回頭,孟扶搖一定會跟著下去,那麼三個人一起死。
最後一刻他選擇和姚迅他們一起拖著孟扶搖往回走,永遠留下了那個人。
那是他和他的選擇,為他們共同所愛的人。
孟扶搖最後隻知道拚命去救,思維早已混亂,他卻是眼睜睜,清清醒醒的看著他被捲入,帶走,帶入永恆的黑洞之中。
他甚至那般清晰的看見進入黑洞的一霎瞬間的破碎。
人在海中,會不會流淚?
那一刻眼睛漲滿了這一生來來去去的潮汐。
那一刻心入深海,亦在黑洞之中,扭曲、痙攣、磨礪、永無休止的疼痛……如這血脈裏不可揮去的牽繫,從此有一根生命的線,永久扯在了心尖。
「咚——」
誰在他身後泥水間重重磕頭,四麵裏月光如晦?
「哥哥這輩子,也許就不能回去了……」
誰在他身後低聲顫顫,一字字帶血淒絕?
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會成真?
是無意的言語,是人生末端的預感,還是躲在窗外聽說羅剎之險時突生的奇異預言?
他閉著眼睛,想臉上的水為什麼永遠也流不盡,想自己幹涸了二十多年的眼睛,為什麼今日被海泡得這般潮濕,似乎要永遠這般,無休無止的潮濕下去。
想最後一刻,那個人推開他前,一生裏最後留下的兩個字。
「燕家。」
蛟王的屍體,後來終於被弄了上來。
多年前為害整個扶風海域,造成無數人死難,連大風都沒能真正解決的凶獸,終於從這個世界上消亡。
蛟王一身是寶,內丹大如嬰兒人頭,骨肉體膚血油莫不是珍物,孟扶搖隻命人取出血肉肌骨,那張巨大的皮,卻一點沒動,並深深埋在了羅剎島。
姚迅十分可惜,連連頓足,說那蛟皮拿來製甲,是天下難得的防護寶甲,那麼大一塊,足可裝備一個百人頂級衛隊,其價值已經無法估量。
他說的時候孟扶搖默然不語,一點動心的表示都沒有——燕驚塵的屍首最終沒能找會,或者說根本沒能找到,想必在最後一擠中,已和蛟王身體化在一起,這讓她怎麼能再拿著蛟王的皮去做皮甲?她怎麼知道哪塊鱗甲上有他的血肉和殘骸?她怎麼能讓他最後身體所附,被刷洗、硝染,縫製皮甲?
價值連城又如何?拚死獵殺又如何?有些事,不是有了價值便可以罔顧。
羅剎島上起了一座新墳,其實也隻是衣冠塚,上淵的燕家小侯爺,將自己的海上放逐寫成永恆,此生再無回歸家鄉之日。
孟扶搖將墳墓修得極盡結實,僱傭當地人長年守墓,墓前青燈長明,替遠在海外徘徊不能歸家的遊子照亮回去的路。
雲痕腿上那日被蛟爪戳穿,為了不給他留下後遺症,孟扶搖勒令他在岸上休養,雲痕常常坐在燕驚塵墓前,拔拔那些亂長的草,在夏日的樹蔭下一坐就是半天。
羅剎海下那座沉沒已久的古國也在無意中找到了,就在蛟王臨死鑽入的黑洞末端,最後那一震震裂了當初掩住古國的矮山,現出千百年前古國的神秘燦爛的文明。
也許那條不知活了多久的蛟,一直便是那古國的守護之神,歷經千年的守護,在臨死一刻也不曾忘記自己一生的使命。
使命。
每個人生來亦有使命。
孟扶搖亦永不忘記自己最終的目標。
她在恢復過來後便打開了大風的盒子,一開始很擔心泡了這麼多年裏麵的東西一定爛光了,打開來卻發現裏麵全是薄薄的黃金頁,鏤刻深深字跡,永不腐爛。
那裏麵是一套全新的功法,和「破九霄」有相通之處,但感覺更簡單也更高上一層,孟扶搖仔細想了一下,覺得當初遇見大風,他使用的武功並不是這黃金頁上的功法,所以這武功的來路,實在很值得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