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2 / 3)

他神色驚異,又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大概實在看不出她哪裏像個皇女,她卻坦然的繼續撒謊:「我有病,娘不喜歡我,她都沒有摸過我抱過我,就將我交給宮女養大。」

那少年沉默下來,眼神裏那絲疼痛重來,半晌卻道:「聽說璿璣皇女最小的那位,今年八歲。」

她開始頭疼,覺得這個少年怎麼這麼難糊弄,隻好歎氣,道:「沒聽見說我娘不喜歡我嗎?宗牒上都沒我的名字,我被雪藏了。」

那少年有趣的瞧著她,覺得這個孩子實在很有意思,確實不像是普通孩子,想了想道:「你叫什麼名字?」

她搖頭,擺出一臉鬱卒的表情,那少年立刻又開始狐疑,眼神裏明明白白寫著「我不相信你再不受寵也不會連名字都沒有」的神情。

她無奈,隻好示意他去床褥下翻,他有些猶豫,但還是去翻了,半晌手中抓著朵小小蓮花疑問的回過頭來。

她頭一昂,得意的道:「我是璿璣皇族裏唯一含蓮出生的皇女。」又學著前世電視裏公主高傲睥睨的模樣用鼻孔瞧著他,道,「祥瑞之事,從來都是應在高貴的人身上的。」

他握著那小小蓮花,將那蓮花緊緊握在掌心,突然笑了笑,那一笑流光溢彩,她看呆了,然後聽見他道:「嗯,是的,最高貴的公主。」

他將蓮花放回,含笑彎下身,解下她腳上的布繩,將「最高貴的公主」抱出來,抱在膝上,她十分不適應——不說這許多年沒有人抱過她,便是她的靈魂,二十二歲的女子,也實在不能習慣突然以孩子之姿被「抱到了男子膝上」。

然後身後的胸膛如此溫暖,他手勢如此輕柔,那雙最宜用來撥弦烹茶,寫詩作畫的修長的手,撥弄她的頭髮時簌簌的癢,癢至心底,像一根絲絃彈軟了她繃緊的意識和靈魂,她不能自主的放鬆下來,將自己沉在那彎世間最溫暖最蕩漾最清冽最包容的泉中。

他讓她小小的頭倚在他肩膀,取過桌上一把梳子,先用手極其小心的理開她長久不洗打結的髮,一點一點的理,糾得那麼緊的髮,誰去理都難免扯痛頭皮,然而她一絲疼痛都沒覺得。

不禁有些好笑,看他年紀不過十餘歲,十餘歲的少年,在前世的記憶裏不是最野最淘最叛逆有事生事沒事也要惹事尤其喜歡和女孩子作對的年紀嗎?而這個少年,卻是水一般的沉靜,水一般溫柔,解開她的髮的時候,手勢像在擷取落花,她在那樣的舒適裏勉強偏頭看他,卻隻看見他挺直的鼻和紅潤柔軟的弧線優美的唇,還想再多看一眼美色,頭上卻挨了他輕輕一拍,聽得他語聲笑意淡淡:「真不乖。」

她笑了笑,突然覺得這個與他人迥異的,過早成熟也過早失去少年活潑的人,心底大抵和她一樣,也是涼而滄桑的吧?和她一樣,始終在笑,然而那笑意孤獨而寂寞,從黑暗中提煉,從寂寥裏淘洗,從長久的歎息中一點點剝離,怎麼看,都是痛的。

他這樣對待她,是不是也因為覺得,他們是一樣的人?

他理清楚她的亂髮,輕輕給她梳頭,完了又試圖給她紮辮子,然而養尊處優的高貴皇子,梳頭也許還能應付,辮子實在是個很大的考驗,他忙乎了半天,才給她紮了個歪七豎八慘不忍睹的辮子,又將那朵小小玉蓮花簪上,隻是辮子太醜,花戴的歪歪扭扭,他看著那個失敗的成品,歎息一聲便要重來,她卻攔住他,一摸腦袋,咧嘴對他笑了。

「好看。」她輕輕細細的說,「從沒有人給我編過辮子。」

他看著她,眼神裏的疼痛重來,半晌道:「這日子……你不想擺脫麼?我去幫你向皇帝皇後說好不好?」

她卻裝不懂的問:「你是誰,怎麼能和皇帝說話?」

「我從隔壁來。」他指指南方,示意那遙遠的「隔壁」,又道:「我隨師叔路過這裏,師叔去拜訪一位舊識,我等著他沒事,四處閑逛逛,但我也可以直接去找璿璣皇帝的。」

她轉了轉眼珠,心想就算他是個皇子,也是個別國皇子,一個過路的別國皇子,能幹涉到璿璣內政?能讓畏妻如虎的璿璣皇帝冒著被老婆大鬧的危險承認她給她正常的生活?根本不可能,最大的可能反而是她們母女真的就被徹底害死了。

「不用了。」她搖頭,撒謊,「嬤嬤說娘已經問起了我,我大概可以出去了,你去問,惹怒了娘反而不好。」

他點點頭,又道:「你的生辰八字?」

這個她是知道的,娘隔著櫃子一遍遍告訴她,生怕她不記得「最高貴的公主最高貴的落草時辰」,她說了給他,他想了想,站起身,在屋子裏搜尋一遍,好容易才找到半管禿筆和半塊舊墨,再找紙卻怎麼也找不著了,他想了想,脫下外袍,裏麵是件同樣質料的光紋暗閃的內衣,他撕下半塊衣襟,很快的磨墨下筆。

他寫寫停停,有時思索一下,寫的字數似乎很多,她好奇的探頭過去看,眼睛立即睜大了。

璿璣圖!

眼前明明是一幀軍事類的璿璣圖,她簡單的讀了一下,便已讀出了一些甚為精妙的兵法。

他是誰?怎能有這般奇才?倉促之間援筆立就,便是一般詩詞就已經很難,何況精妙玄奧,橫豎斜跳讀必須皆可成文的璿璣兵法圖?

大抵是她的驚異驚動了他,他側頭看她,眼神疑問,她立刻收起震驚,做茫然愚鈍狀——一個才幾歲的孩子,是不應該認識璿璣圖,更不該懂得其中的奧妙和神奇的。

他寫好那圖,將那圖一撕兩半,遞了一半給她,她懵懂收過,他笑道:「信物。」

她無聲接過,心想,什麼信物?從今後你過你的皇子錦衣玉食生活,我蹲在櫃子裏忍受我永遠的暗無天日,難道還會有什麼交集?

轉回身看了看那櫃子,這一出來便再也不想進去,她心中忽然一動,道:「你帶我出去看看吧,我想看看外麵景色。」

她打著主意,他帶她出去,趁他不注意她溜掉,從此海闊天空,自由。

他應了,用自己的披風裹緊她,抱緊她出去,她從披風的縫隙裏看見,原來自己呆了五年的地方是個小耳房,櫃子前頭還有帳幔遮住,看見外麵宮殿共有三進,看見淺黃的宮牆和深紅的宮門。

她欣喜著,等著他出宮,自己便可以溜掉,他卻突然僵了僵身子。

隨即他站住,似在聆聽什麼一般不動了,她不安的在他懷裏動了動身子,他按下了她的頭,他按得那麼緊,她沒來由的覺得緊張,立即不敢再動了。

隨即她聽見低低的一線聲音,似乎是他的,但是音線逼得很低,道:「我有點事要先辦,先送你回去,等下……我來接你好不好?」

她有點失望,但是現在自由操於人手也急不得,隻好乖乖點頭,他將她送回那間小耳房,娘還沒回來,她趴在窗子上,出神的看他身子飛起掠過高牆,滿眼裏都是對那鴻雁高飛般自由的羨慕,他卻突然在半空中回首。

半空中回首的少年烏髮飄揚,眼眸裏神光閃爍,她看見他嘴唇動了動,一字字,讀出那唇語。

「等我來找你。」

秋日的陽光爛漫閃爍,陽光裏回首的少年眼神誠摯,她迎上那樣的眼睛,十分信任的點頭,她相信他說到一定會做到,於是她四顧一圈,第一次心甘情願的鑽回櫃子裏,等待他回來。

然而他沒有來。

再也沒有來。

因為那晚,她便失去了自己。

……風從哪個世界飄過來,帶著血腥和一種奇怪的氣息,那味道……那味道……

她在黑暗裏抱膝等著,越來越無望的等著,突然聽見橐橐的腳步聲,她一喜,以為他來了,下意識的便要撲出去,卻聽見一個陌生的女孩子聲音,琅琅道:「不是說在這裏看見的嗎?人呢?」

有更多的腳步聲湧來,她嚇得大氣也不敢出,聽見似乎有人在回那個女孩子的話,聲音很低,半晌卻聽得「啪」的一聲清脆的耳光聲響。

隨即那個女孩聲音慢慢的道:「真不知道璿璣皇宮養你們有什麼用?用廢物來形容都嫌太客氣。」

她似乎心情十分不好,喝退了那些人,四周安靜了下來,她滿心巴望那女孩快走,不然等下萬一他來看見有外人,便不能救她走了。

四麵安靜了很久,她以為她走了,身子剛一動,突然聽見腳步聲直向這耳房走來,那女孩竟然進了房。

她在房子中走來走去,似乎十分煩躁,低低道:「玉衡叔叔說他來了,為什麼不進宮?他不知道我想見他很久了嗎?他沒有聽說過我嗎?五洲大陸最傳奇的皇子,不應該見見五洲大陸最尊貴的小公主嗎?」

小公主……璿璣皇後最後一個女兒吧?是個公主呢。

五洲大陸最傳奇的皇子……是他嗎?

她心裏翻來覆去的想,看來這個小公主對他很感興趣?也是,這麼個皎皎少年郎,不僅擁有絕世容貌,幾句話便可看出聰慧睿智,又寫得舉世無雙的璿璣圖,哪家少女不傾慕?五洲大陸皇族通婚很早,他那年紀,已經可以訂婚了。

這麼想著,突然發現四周沒了聲音,隨即眼光一落,發覺自己竟然沒把璿璣圖塞好,那半副衣襟從懷裏飄落下去,落了一半在櫃子之下的地上。

她腦中轟然一聲,一時不知道是揀起好還是不管它,她不確定那小公主看見這圖沒有,如果她此刻的安靜便是因為正盯著這圖,她一撿,豈不等於暴露自己?

然而還沒等她想好,櫃門突然再次無聲無息開啟。

這次開得更突然,她連腳步聲都沒聽見,就看見一方金紅的裙裾,繡著層層疊疊的芙蓉花在她眼前鋪開,那裙子上綴著無數明珠,五彩燦爛的耀眼。

隨即她聽見輕輕的一聲「咦」,一隻雪白的小手伸進來,不容抗拒的抬起她的下頜。

隨即她看進一雙眼眸。

一泊秋水明眸,不是純黑,帶點微微的褐色,眸色深而遠,像是在遙遠岸上看見一道深沉的海岸線,又或是重山萬裏之外升起一抹星光,似是沉凝的靜,奔向它時卻發現飄搖翻覆的動。

很特別很美麗的眼睛,那眼睛裏閃爍的光也是莫名的,不是那少年的溫暖觸動,不是偶爾看見的娘的哀痛無奈,而是詭譎翻覆,深不見底。

她用那種帶點侮辱的手勢抬著她的下頜,慢慢的道:「你是誰?」

這次,再不能糊弄過去了,她默然不語,別過頭去。

那女孩卻不再問,打量了她週身,又看看四周陳設,目光中慢慢掠過了悟,點點頭,冷笑一聲,道:「好,好。」

隨即那女孩目光一落,看見那半幅璿璣圖,一看之下頓時目光一亮臉色一變,她將那圖仔仔細細掃過一遍,又看了一遍,閉上眼似乎在默記,又似乎在體會,隨即便要將那圖往自己懷裏一塞。

她立即急了,劈手就去奪,長久沒剪的指甲飛快一劃,在那女孩雪白手背上留下五道血痕,鮮明灼眼。

她也不管,將那圖趕緊塞進了自己懷裏。

那女孩怔住,似乎沒想到她會出手去奪,凝視著她眉毛慢慢豎起,她豎起眉的時候看起來再無先前的平靜溫和,很有些濃重的煞氣,這樣的孩子身上的煞氣,驚得靈魂二十二歲的她也顫了顫。

隨即那女孩卻笑了。

她笑,眼神裏毫無笑意,冷得一根鋼針似的,突然衣袖一拂,拂在了她臉上。

「什麼稀罕物兒?」她笑,「他寫的?你就為這個搶?難怪說在這裏看見人但是又不見了,他見了你?他見了你?」

最後一句話她重複兩遍,第二遍時已經全是森然涼意,涼得像在冰床上撥弄一塊塊冰。

「你?就你?」她上下打量櫃子裏的孩子,唇角裏有譏消還有被這樣的人打敗的憤怒,半晌卻突然又笑了。

這笑容近乎溫柔,甚至還有幾分慈悲,花一般的在簡陋的耳房中開放,隨即她很溫柔的道:「我想,我不需要親自去你懷裏掏摸那圖,那實在太髒了。」

她笑著,關上櫃子門,不知從哪掏出個鎖,啪嗒一聲鎖上,光影合攏的那一刻,她道:

「你會自己乖乖獻給我的。」

櫃子鎖上,她華麗的裙裾從底縫日光的光影裏掠過,反射七彩斑斕的光,再慢慢移開,那尊貴的公主不再說什麼,竟然就這樣走開了。

她鬆了口氣,雙手抱肩沉在黑暗中,繼續靜靜的等。

這個小公主不是什麼好鳥,隻怕會出什麼蛾子,然而她卻又完全的無能為力,隻能抱膝蹲在黑暗裏,等著未可知的命運。

希望他能來,希望他能來……

外間又響起步聲,這回她沒動,她聽出那是娘的腳步聲,有些急切。

娘的腳步聲後,還有一個人的腳步聲,那也是熟悉的,痛恨的,無比仇恨的!

她突然開始發抖,渾身又冷又熱,沙子似的磨著,磨得咽喉血肉都似在噴血。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外麵的對話模模糊糊傳來。

「……娘娘傳我去,我都下值了也不知道還有什麼事兒,路公公……好歹麻煩您給看著點兒……」

「好唻!你放心的去。」忠厚的聲音。

「……每次都麻煩你……」娘似乎在拭淚,「當初生她,也是靠您幫忙……也沒什麼謝你的……」

「說這個做什麼。」那忠厚慈祥的聲音永遠如此忠厚慈祥,她卻聽得一陣陣泛上噁心,渾身發抖,無數東西從胃裏泛上來,一波波的衝上咽喉,卻又吐不出,堵在咽喉裏散發著衝鼻的味道,窒息呼吸,她在那樣的窒息裏一點點的沉下去,卻又不能完全的沉到底,隻能沒完沒了的在滅頂的黑暗和憎惡裏浮沉掙紮,沒完沒了的抓撓求救,直至將胸口抓撓得血肉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