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2 / 3)

兩人這一霎都在疼痛的沉默,如同此刻立於庭院之中想走卻挪不動步子一般,欲待逃避而逃避不得。

孟扶搖癡癡的轉目看第二幅畫,心中卻十分抗拒再多看一眼,腦海中白亮的畫麵重來……黑暗的空間……伸進的帶著尿騷味的手……細長超過常人的手指……

孟扶搖晃了晃,不待長孫無極去扶,霍然站起,大步過去,一腳踢開了剛才被踢上的門。

散發著濁臭氣息的屋子裏,那一邊罵罵咧咧一邊給破床上老太監抹汗的中年婦人愕然抬頭,便見孟扶搖大步生風的進來,直奔老太監,伸手一拎將他拎起便走。

「慢著!」

那婦人霍然跳下床,伸手抓起牆邊竹木掃帚,霍霍一揮惡狠狠道:「你什麼人!竟然進宮搶人!」

孟扶搖倒聽得笑了一笑,不過那笑意也是冷的,她晃晃手中意識模糊的老太監,冷笑道:「對,進宮搶人,我想搶誰就搶誰,識相的滾一邊去。」

「還有沒有王法了!你給我滾!」那婦人揮舞著掃帚撲上來,孟扶搖手指一彈將她定住,抬眼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深宮苦難,相依為伴,你倒也算是有情有義,看在這份上,我不殺將……我問你,他是誰?」

「呸!」那婦人一口濃痰啐出來,「你爹!」

「我爹早死了。」孟扶搖森然笑,「你這麼想我爹,我送你下去見他可好?」

「你這混賬!」

孟扶搖皺著眉,看著這個苦熬深宮囚人歲月,早已失了本性也早已不畏生死的婦人,一時倒覺得有些棘手,然而眼見這老太監未必能說出什麼來,她需要從這婦人口中得到些信息,想了想,抬手也抓了她過來,一邊拎一個,邁出門去。

這地方偏僻無人來,鬧成這樣始終沒有侍衛經過,孟扶搖大搖大擺拎著兩人回到驛館,長驅直入內室,將兩人向地下一摜,大馬金刀一坐,道:「看見沒,帶你們出宮了,有話好好說,給你自由。」

她是對著那婦人說的,這老太監,沒搞清楚他身份和糾葛之前,她不會許諾自由。

「出宮了?」那婦人爬起來四處張望,扒著窗欞看了看,一眼望見驛館裏成片的高樹,宮中是沒有樹的,頓時明白自己確實出了宮,當即拍著膝蓋大笑起來。

「哈哈哈,出宮了,哈哈哈,出宮了!」

她撲過去拚命搖那老太監:「老路,老路,出宮了!咱們終於熬出去了!以後再不怕人來殺你了!哈哈,我們出來了!」

孟扶搖聽得最後一句,眉毛一挑,「誰殺你?」

「關你什麼事。」那婦人薄薄的嘴皮子一撇。

「不關我事。」孟扶搖微笑,「你們哪裏關我的事?我看我還得把你們送回去,繼續被殺才對。」

那婦人默然半晌,看著地上不住顫抖的老太監,突然道:「你想知道什麼?」

「他是誰?他在宮裏的經歷,還有你的經歷。」

「沒什麼好說的。」婦人冷冷道,「他是老路,我的對食,比我早進宮很多年,我犯錯進暗庭的時候,他已經在裏麵,至於為什麼事被打發進去的,我問過他,他沒說,在進暗庭之前,他是早先盈妃娘娘宮裏的粗使太監,盈妃娘娘暴病薨後,她宮裏很多人都被打發進暗庭,沒兩年就死得差不多了,就活他一個,我進暗庭很得他照顧,便結了對食。」

盈好……孟扶搖將這個封號咀嚼了一陣,沒覺出什麼特別意味,想了想道:「皇宮西南角一叢矮樹後有一座廢棄宮室,你知道那是哪座宮殿嗎?」

「那裏有宮殿嗎?」婦人搖頭,「西南角有塊地方是禁地,我們做宮女的時候都不允許過去,沒見過。」

孟扶搖皺眉,換個方式再問:「盈妃的宮殿,叫什麼名字?」

她記得當初在官沅牢中遇見的那個男子,曾經說過彥淩兩個字的音,她查過璿璣所有的地名,沒有找到和這兩個字發音近似的地方,現在便想起,大抵是宮殿名?

「不知道。」那婦人還是搖頭,「盈妃娘娘十四年前就薨了,我八年前才進宮,哪裏知道她的事。」

「十四年前……」孟扶搖心中一震,道,「老路什麼時候進暗庭的?也是十四年前?」

「是,十四年了。」那婦人轉頭看委頓在地嗚嗚啊啊的老路一眼,眼神中滿是撫慰自傷和歎息。

若在平時,孟扶搖也許會為這般患難與共相濡以沫的感情感動,然而此刻她心中煩躁不寧,燎了一團茅草似的混亂疼痛,哪裏管得了這個,又問:「誰要殺你們?」

「是殺他,不是我。」婦人道,「原本我們在那無人管的地方也清淨,苦便苦一點,日子便這麼過,也慣了,不想幾個月前,突然便有人來殺他,是在飯裏摻了毒,偏巧那天我失手打翻了飯,飯給狗子搶了去,我正心疼得罵呢,那狗子卻蹬蹬腿死了,嚇得我抱著他一夜天沒合眼,想藏沒處藏,想躲沒處躲,兩個罪人,不過縮角落裏等死罷了,不想之後竟然便又沒了事,無人過問,我便尋思著,是不是殺錯了人?如今發覺了也便放過了?想來想去,又想起那事發生之前,這死瘋子整日在地上畫畫,有次說是給人看見了的,問他他又說不清楚是誰,莫不是這畫惹的禍?便不許他畫,誰知道這個挺屍的,白日我看著是不畫了,卻又鬧出蛾子,半夜裏爬起來出門畫,我白日裏要洗太監們的衣裳,累上一天夜裏哪裏守得住,這不又招來你們……」說著不知道觸動哪裏的愁腸,終於抬起袖子來拭淚。

孟扶搖木然坐著,聽著那些話,字字入耳,卻又字字渾渾噩噩,舊事像埋藏在灰燼中不滅的星火,總在一片灰暗中猩紅的一閃一閃,真正去扒找卻又處處難尋,一不小心也許那點星火便又滅了,還是冷冷的灰一團,就像這心,隔夜浸水的冰涼。

身側長孫無極默默抓起她的手,輕輕一握,他掌心有些燙,然而對這刻手腳冰涼的孟扶搖來說,那滾燙感覺卻最是熨帖舒心,孟扶搖感受著那份熱力,於這心神恍惚的一刻,突然想起了完全不相幹的事,她記得長孫無極以前的手掌是微涼的,這和他武功陰柔有關係,但是這段日子,無論什麼時候他的手伸過來都是熱的,溫暖入心,這麼一想心中這一動便瞟過眼去,見長孫無極攏著袖子,抱著茶,茶杯熱氣裊裊,又被袖子攏住,那手便分外暖和。

這麼一察覺,心又是動了動——他是希望在這黑暗前行的路上,給自己多一些暖和的感覺吧?不光是行動言語,還有體膚接觸,不光是不即不離的支持和陪伴,還有在她心生寒冷手足發涼的那一刻,伸出的在袖子裏暖熱用茶杯焐燙的一雙溫暖的手。

這世上有人待你如此,真相再畏懼再恐怖也有人願意和你分擔,那麼,還怕什麼呢?

深深吸一口氣,孟扶搖雙眼潮濕的反握住了他的手,安撫性的拍了拍,隨即示意鐵成帶那婦人下去,先看守住,待事情水落石出再決定她的去留,又命人出去悄悄的找大夫——老太監病得不輕,那三幅畫的含義,那盈妃舊事,那要殺他的人,這些事的答案要等他能開口說話,才能真正理清楚。

人都離開了,堂中隻剩下兩人,對著一盞燈麵麵相對,聽著遠處遙遙傳來雞叫,隔了幾條街有起早的人們開門的聲音,弄堂裏梆梆的敲起了早市的梆子,晨曦漸漸鍍上窗紙,將人的臉照得一片返白。

這驚心動魄而又陰暗細微的一夜,便這麼如水的過去,有些心情,都也如水般東流而逝,挽不及,而那些藏在故紙裏的陰霾舊事,卻又那麼毫不客氣擠進她人生的縫隙裏,膨脹成生硬的一團,梗在心底,讓人時時想哽咽。

長孫無極起身,輕輕吹熄燈火,將她溫柔攬進懷中,慢慢撫著她的臉,拂去她一夜之間眉梢眼角鏤刻的塵霜和疲憊,低低道:「睡一會吧,天……就快亮了。」

孟扶搖沒有抗拒,無聲伏在長孫無極懷中,這裏有他的心跳,平靜博大而有力,那麼一聲聲數著,便是世間最安定最美的心曲。

皇宮一夜,未曾尋到那屏風後的黑影是誰,卻將一些寫在過去裏的秘密,層層掀開隻剩最後一層薄紙。

孟扶搖一夜過來,再次恢復了平靜,身為上位者久矣,她早已不是當年想隱忍又忍不住衝動,想衝動又常常犯錯的小人物,歷經四國變亂,抬手翻覆慣了人家家裏的風雲,她不允許別人有機會翻覆她。

她首先去拜訪了九皇女。

在九公主府的內室裏,她和九皇女做了一番長談,那女子淡定從容,很明確的告訴孟扶搖,父皇處境奇特,並不像表麵看來這麼簡單,女王肯定另有其人,諸家皇子皇女牢牢把住自己手中那點勢力,其實不過是於事無補的可笑。

「我璿璣皇城兵力,分三人掌管。」九皇女鳳丹凝給孟扶搖畫兵力分佈圖,「陛下自然是總掌調兵之權,另外親自直管皇城禦林軍,當然,如今這個親自直管,隻怕也是皇後在管罷了,其餘還有皇城神策軍十萬和長勇軍十五萬,神策軍歸兵部掌管,兵部尚書是三哥的舅舅,等於是三哥的,另外紫披風還有萬人,鐵衛還有萬人,此外,各地重將擁兵自重,到底歸誰的陣營,到底將來會如何動作,不好說,但就我看來,一旦皇權確定,自然也就清楚了。」

「長勇軍是誰的?」

「長勇軍歸陛下總領,分三營,其中一營是大皇女的外公總領,其餘兩營目前態度中立,另外,長勇軍統領多半是邊軍出身,早年都是原兵馬大將軍,靖國公唐家門下。」

孟扶搖「嗯」了一聲,笑吟吟道:「九皇女如今是個什麼打算呢?」

九皇女肅然站起,斂衽一拜。

「我想請孟王及太子殿下出手相助,助我璿璣早定幹坤,救我璿璣皇裔,免於自相殘殺之難。」

「我?」孟扶搖指著自己鼻子,瞅著九皇女,半晌笑了,「當真當我是管閑事大王?你璿璣窩裏反,好像我沒什麼責任和義務吧?」

「王爺,我雖不知新主是誰,但卻知道,現今掌權者對王爺頗有敵意。」九皇女垂下眼,靜靜道:「何不一勞永逸呢?」

孟扶搖笑笑,道:「璿璣皇子皇女盯著皇位都快盯成紅眼病,相互殺得血肉橫飛,難得九皇女如此超脫,隻有你一個不以皇位為意,反倒記掛著同胞之情口」

「短短年餘時間,四姐死,六姐死,七哥死,八哥死。」九皇女神色淡淡,「雖非一母同胞,卻也是親生兄姐,這麼一個個無聲無息的死去,死在傾軋爭奪的皇權之輪下,以後也許還要死更多,璿璣皇子皇女當真太多,割草一般無人痛憐,可是,上天不憐,帝後不憐,我憐。」

她又拜:「也請王爺憐。」

孟扶搖起身攔住她,笑道:「我一個外人,暫居你國,身邊不過三千護衛,憐你又怎樣?九皇女實在太看得起我,隻是先前有句話倒是說對了,你朝中有人很看不慣我,姑娘我一向是不喜歡等別人對我下手再動作的,所以,該出手時我會出手。」

九皇女喜動顏色:「謝王爺,王爺但有驅策,丹凝絕不推辭。」

真是個聰明的人兒,知道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孟扶搖笑著,自袖子裏拿出一幅畫像,道:「聽說九皇女因為精通翰墨,在陛下禦書房侍應文書奏章 ,每隔三日都會將奏折簡章 送到永昌殿?那麻煩您抽空看方便時,將這幅畫給陛下看看吧。」

九皇女接過,畫像是平攤著遞過來的,她眼光一落便看個清楚,孟扶搖仔細注意她神色,卻見她並無異常,不由眉頭微微一皺。

這幅畫,是綜合了那三幅中的圖像和孟扶搖自隻腦中破碎印象畫的,畫中是那宮室,一個微笑著的女子,臉是孟扶搖的臉,神情不是孟扶搖的神情,年紀也比孟扶搖大些,她身後一間小小耳房,窗簾半卷,隱約床幾盆架,幔帳垂地。

孟扶搖覺得,鳳旋未必注意過那太監,也未必看見過最後一幅畫裏麵的場景,但是這個女子,他應該有記憶吧?

九皇女收了,孟扶搖又問起鳳五的妻子的下落,九皇女沉思了一下道:「五嫂啊……還是讓五哥別尋了吧。」

一錘定音,餘下也不必多問,孟扶搖歎息一聲,起身告辭。

她回了驛館,叫了人來一番安排,然後收拾打扮了出門去。

她去了朱雀大街的神木巷,那裏是京城鷹犬的集中住宿地,如同紫披風和鐵衛井水不犯河水一般,兩個機構的高層住地同樣離得遠遠。

她先去了鐵衛總統領的家,一身黑衣登堂入室,找到上次因為搶「一榻雲」斷腿重傷還在養傷的鐵衛統領的臥室,笑吟吟推門進去,順手從桌子上拿了個百年名貴瓷瓶,將總統領大人剛剛癒合的斷腿再次敲斷了。

然後施施然在總統領大人殺豬般的喊叫聲中推門而出,按照九皇女給的名單直奔璿璣朝廷中和鐵衛親近的官員家中,也沒幹什麼,就是沒事打打人家燈籠燒掉半間屋子啊,將人家從溫香軟玉的小妾身上拖下來害人家倒陽啊,鑽進人家密室將貪汙受賄的銀子搬到大街上一撒任人拾取啊之類的,接連鬧騰了幾家之後,她又去紫披風總首領家中,在他家井水裏倒了整整一麻袋低級毒藥,那一麻袋倒進去,滿井水都堆滿了白色泡沫,別說人,豬看見都不會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