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開了話頭,就說這個瀚王,最早先在無極國搞事來著,」翻紙聲,「……當時無極國對高羅兩線作戰,德王以為有機可乘,結果自己被人給乘了……高羅國靠海,有年我去過,海邊人家用生蠣肉招待,牡蠣吃過沒?沒?哎哎,白的黃的黑的紅的,生的!一桌子隨從都說『茹毛飲血』!頭扭得老遠,我說你們不懂,海鮮這東西,萬萬不能煎炒蒸煮,不鮮!就是這樣,醬油醋,還有胡椒粉末末,胡椒粉末末大抵你們也不曉得,牡蠣性寒,這東西性熱,寒熱調和,活血祛瘀……哦哦繼續說兩線作戰,哪有兩線作戰?你說長孫無極什麼人?會讓自己落到兩線作戰地步?可憐德王做春秋大夢,不曉得人家放長線釣大魚哩……說到魚……」
孟扶搖默默笑了。
長孫無極無聲笑了。
真是食神啊……
還是個寓食於政治,看局勢目光如炬偏偏又夾在一堆炒菜料理宴席雞蛋豆芽裏翻來炒去的牛人。
明明深通政治,孟扶搖發家史和長孫無極的政治操盤,被他信手拈來,用食物比擬得深入淺出字字機鋒,卻隻在這邊縣河麵之上,一家百姓普通漁船上,對一群懵懵懂懂的赤腳漁民和天南海北的百姓遊客,大談無人能懂的「政治食經」。
是遊戲人間?是滑稽突梯?是無心發洩?還是有意為之?
孟扶搖探頭對艙內張了張,簡陋的艙房內東倒西歪著口水橫流的客人,與其說在聽國家大事不如說在陶醉於飯菜的香氣,上頭桌子搭凳子,高高坐著個瘦瘦的男子,很普通的青衣,油跡滴答,領口上還沾半片菜葉,捲著袖子,抓著幾張墨跡淩亂的紙,正埋頭談得起勁。
孟扶搖鼓掌,大步跨進去:「說得好啊說得妙,說得呱呱叫!」
那男子放下紙,三十歲左右年紀,有點蒼白,眉目請,似乎有些近視眼,瞇著眼看了看孟扶搖,又看看跟進來的長孫無極,第一句話就是:「夫妻?」
孟扶搖笑瞇瞇道:「如果不是呢?」
「那便出去。」那人毫不客氣揮手,「不曉得我的規矩伐?」
「曉得。」孟扶搖一掀衣袍大馬金刀的坐下來,「既然來了,自然懂規矩。」
那男子瞅她半晌,慢吞吞爬下椅子,再從椅子爬下桌子,道:「今天就講到這裏。」
底下一片從痛苦中解放的噓氣聲。
「老規矩哈,不是夫妻的趁早出去。」那男子慢吞吞向後廚走,「不然……吃了我的叫你給我吐出來。」
孟扶搖正在喝茶,噴一聲茶就噴出來了,長孫無極微笑給她拍背,孟扶搖眼淚汪汪回首:「這娃怎麼這麼風中淩亂啊……」
好在這娃雖然風中淩亂外焦裏嫩,菜倒確實做得香飄十裏舉世無雙,孟扶搖坐在艙房裏,聞著後廚裏誘人的香氣,神往的歎:「真香!」
旁邊一個吃客懶懶的道:「那才剛剛燒鍋。」
過了一會孟扶搖目光發亮:「好了好了!」
另一個吃客閑閑道:「剛下作料而已。」
再過了一會兒,孟扶搖爬上椅子,探頭張望,底下齊齊噓她:「鎮定點,魚才下鍋!」
……
一直到孟扶搖被美食折磨得坐立不安心焦難耐正在考慮是不是調三千護衛來幫大廚燒火的時辰,後艙簾子一掀,嬌俏的漁家姑娘端著托盤上來,給每位吃客上菜,請清脆脆道:「第一道,鴛鴦魚。」
孟扶搖一聽那名字就撇嘴,罵:「俗!」
可色香味卻著實不俗,魚上桌,寬身長喙,肉質晶瑩,玉般的魚肉上一層淡黃色的魚皮,白玉版上襯了黃琉璃,浮在淡乳色的清湯裏,色澤清淡,香氣卻濃得讓人想狼撲。
孟扶搖撲上去,操筷,筷子在魚脊背上一劃,精準利落不多不少兩半:「一半一半!」
漁家姑娘飄過來,含笑提醒:「不得分食,請共享。」
孟扶搖轉頭一看,四麵都在頭碰頭吃著,呃,忒親暱了吧,難怪要求是夫妻。
「此菜兩味,頭尾淡而中間濃。」大廚舉著鍋鏟出現在艙門口,「須得夫妻對坐相向而食,初時各自味覺平平,隨即漸入妙處,到得相互筷尖相觸之時,魚味最佳,意喻夫妻原本各不相幹,一朝有緣殊途同歸,先共苦,再同甘。」
他斜瞟孟扶搖:「不懂我規矩的就別吃,沒的糟蹋了我的美食意境。」
孟扶搖咕噥:「哪來這許多臭規矩!」
長孫無極卻已經將盤子掉了個個兒,兩人各據一邊,笑道:「此規矩甚好,甚好甚好。」
孟扶搖無奈,又抵製不住美食誘惑,隻得埋頭吃起,果然越向中段越發鮮美,於舌尖滋味層層回味無窮,真不知道這傢夥區區一條魚,怎麼燒出這國畫般疊染層次鮮明的口感,吃到中段,兩人鼻尖已經快抵到鼻尖,突然「叮」一聲筷尖相觸,都覺得筷下似有異物,孟扶搖夾起一看,卻是個魚丸,晶瑩雪白,珍珠也似粉嫩誘人。
「好了,吃到雙喜丸子了!」四麵都是歡喜之聲,上頭大廚道:「誰夾到,誰咬下一半給對方。」
孟扶搖轟一聲燒著了,不幹了,筷子一擱就嚷:「忒小氣,兩個魚丸都拿不出?」
「魚丸?」大廚鄙視的瞅她一眼,雙手抱胸望天不語,孟扶搖盯著他隻覺得牙齒發癢,旁邊一桌的一個女子笑道:「姑娘你不知道,這不是普通的魚丸,是金江之上汛期從扶風內海遊來的七寶魚,因為長期遠遊,這魚肉質彈牙最合適做魚丸,但也因為路程太遠,遊到這裏,萬中無一十分珍貴,能每桌一枚,已經難得,便是這一枚,也要價值百兩銀子呢。」
孟扶搖摸鼻子,聽見上頭大廚鄙視:「土包子!」
孟土包子無奈,隻得將魚丸推出去,咽口唾沫對長孫無極道:「你吃吧。
她犧牲如此,上頭卻不依不饒,大吼:「分食!分食!你們假冒夫妻嗎?」
「假冒又怎樣?」孟扶搖蹦起來,捋袖子,「能把我怎樣?」
大廚不答,傲然一指艙口一塊牌子,孟扶搖這才看見,艙口牌子上寫:假冒夫妻者,請當眾脫衣裸泳回岸。」
「啊……你咋不提醒我?」孟扶搖捅長孫無極,這船在水中央,這河麵也寬得很,遊回去?忒慘了。
「沒事啊。」長孫無極微笑,「我覺得無論如何對我都不吃虧。」他夾起魚丸,道:「和他羅皂什麼?吃了不就完了?」輕輕將那魚丸咬下一半,順手餵進孟扶搖正張大了準備罵他的嘴裏。
孟扶搖:「……」
長孫無極品嚐,點頭,喝茶:「唔,滋味甚好。」突然伸手過去拍拍她後頸,憐憫的道:「噎著了?」幫她順氣,「不要激動。」
孟扶搖眼淚汪汪:「……」
第二道菜上來時,孟扶搖才從垂死之境中掙紮出來,眼光東飄西飄不看長孫無極,專心盯菜,菜名:「桃花源。」
果然名美菜也美,還是清湯,漂著淡粉色螺肉,看起來像是清溪中飄落的桃花,香氣濃而不烈,也似桃花源中枕石漱流逍遙散仙的歲月一般,氣韻悠長。
大廚道:「從這道菜開始,考察你們夫妻的關係,這是金江麗水著名的桃花螺,這東西極其考驗廚藝,做得好,鮮美無倫,做不好,腥澀難嚥,也似那夫妻關係,或恩深愛重,或一生怨偶,現在是恩愛夫妻還是兩心怨偶,便讓這螺肉告訴我。」
孟扶搖正想著考驗關係和螺肉有什麼聯繫,卻聽大廚道:「問所有的丈夫,你家娘子纖纖十指,幾個螺?幾個鬥?」
孟扶搖「砰」一聲,又熊熊燃燒了——這什麼刁鑽古怪的問題!誰家閑得沒事數老婆手上幾個螺幾個鬥?別說丈夫會不會知道老婆手上的鬥,就是她自己,她都沒想過要這麼無聊的看螺看鬥。
果然一多半的人都答不出,大廚毫不客氣,勒令交了飯費,娘子們給艘小舟坐著,丈夫們統統脫衣滾下水,在初春徹骨寒冷的水中費力的遊。
孟扶搖抽抽嘴角,看見女人們有船坐卻又歡喜,心道可憐的長孫無極,這下子可要受點小罪了,轉念一想又雙眼冒出淫光——啊啊太子脫衣啊,啊啊太子裸泳啊,舉世無雙第一福利啊,不要錢免費看某人的漂亮身材啊……
下水聲噗通噗通不斷,這問題實在太古怪幾乎沒人答得出,漁家少女抿著唇笑著看長孫無極,目光也在他身上溜啊溜,孟扶搖一眼瞄見頓時大怒——真無恥!等著看裸男!
大廚高踞桌子搭椅子的寶座之上,睨視長孫無極,「你,嗯?」
長孫無極慢條斯理喝茶,長長睫毛微垂,向來的不動聲色難知心思。
「猜不出便向外走十步,然後跨下去就成。」大廚等了一會見他沒回答,失望的爬下去,踢踢踏踏向裏走,懶洋洋打個嗬欠,道:「看來今天的第三道又不用燒了。」
「七個螺,三個鬥。」
清清淡淡語聲,悠悠閑閑神情,長孫無極突然冒出這一句後,又施施然端杯喝茶。
孟扶搖震驚,立即舉起爪子仔細對照,半晌她放下爪子,做持續呆滯狀。
長孫無極含笑瞟她一眼,突然附到她耳邊,柔聲道:「別說手指,便問我從認識你到現在你裏衣尺寸的所有變化,我大抵也是曉得的。」
「……」
「砰——」
一刻鍾後,終於後知後覺認識到自己好像早已被某人看光的孟大王,惡狠狠一拳揮了出去……
「第三道菜!」大廚拍拍手掌,無視那一對「唯一過關的恩深愛重的夫妻」正在滿艙追殺煙氣騰騰,大聲道:「貴客專享,請到在下艙房裏獨品!」
他當先轉進內艙,孟扶搖和長孫無極對視一眼跟下去,那人七拐八彎的轉著,在一道艙房門前停住腳。
船上位置窄小,過道幽深,門開處內艙陰暗,隱約中內艙有什麼東西一閃,一股水上微腥的氣息撲麵而至。
那人突然轉身,撲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