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心……裝得下萬裏江山三千風雲,裝得下朝堂詭詐後宮翻覆,裝得下爾虞我詐刀光劍影,卻又奇異的拒絕裝下,流年脈脈情意殷殷。
蒼穹壓雲,風雪將起。
孟扶搖籠著手爐,看著陰沉沉的天,站在院子中吩咐:「賢妃身子可大好了?將上次西昌進貢的花參給娘娘再送些去。」
太監們應了,又道:「稟娘娘,賢妃娘娘那裏的花匠……被辭了,宮人司李公公又尋了位花匠來,按例得您先看過。」
孟扶搖擺擺手道:「送去罷。」她回身要走,突然又站住,道:「叫來我看看。」
花匠被帶上來,孟扶搖盯著他身形,揮揮手命周圍宮人都下安,又道:「你來,本宮有話吩咐。」
花匠老老實實跟著,孟扶搖一踏進屋子,立即回身扭住了他臉,齜牙咧嘴笑道:「死小子,我還在想著用什麼辦法偷渡你進宮呢,你居然能想到這個法子混進來!」
鐵成歪著臉瞪她:「我總被你丟下,隻有自己想辦法了。」
孟扶搖拍拍他的臉,心情很好的笑道:「乖,跟什麼樣的主子就要練出什麼樣的本事,我看你快出師了。」她一掠鐵成神情,怔了怔道:「你好像不高興?」
鐵成眨了眨眼,道:「沒。」
孟扶搖狐疑的瞅著他,道:「我還不知道你怎麼進來的。」
「我去宮人司報名,宮人司李公公讓我來做花匠。」
「胡扯!」孟扶搖盯著他眼睛,「宮中花匠可是隨意可以做的?需要的證明保人多得很,你連花都認不全,那老傢夥找死才敢薦你來?鐵成!」
鐵成一顫。
「你連你主子也想騙嗎?」孟扶搖聲色俱厲。
鐵成無可奈何的嚥了口唾沫,心想自己這個主子精明得天下少有,哪裏騙得過她,再說小七既然已經混進宮去禦膳房做苦役太監,肯定會讓孟扶搖遇見,自己想瞞也瞞不了的。
他歎口氣,將遇見小七的事兒說了。
孟扶搖先是靜靜聽著,聽到小七去淨身,臉色終於變了。
她一把揪住鐵成,惡狠狠道:「閹了?真閹了?」
鐵成含含糊糊的道:「當時他在飛奔殺人,然後很快穿上衣服,我也沒看得清楚,隻看見……有血。」
孟扶搖手一鬆,「咚」一聲將鐵成推了出去,回頭一轉身就對牆上砰砰的撞:「死孩子死孩子死孩子死孩子……」
也不知道在罵誰死孩子。
鐵成張著嘴,看她撞得粉屑直飛著實心疼,卻又不敢上前,內室門簾卻突然一掀,暗魅閃身出來,身子一側便擋在牆上。
孟扶搖下一腦袋直接撞上了他的胸膛。
撞牆她沒喊痛,撞上暗魅胸膛她倒「哎喲」一聲,一抬頭盯著暗魅,眼神狼似的,眼圈卻已經紅了。
暗魅低頭看著她,眼底疼痛神情一閃而過,手指輕輕擦去她額頭上粘著的磚屑,低低道:「牆可憐,別撞它了,撞我吧。」
孟扶搖忍不住撲哧一笑,笑完眼淚卻撲簌簌掉了下來。
她站著,僵著脖子,掉著眼淚,一串串珍珠似的眼淚懸空著掉下來,有些玉珠般滾過她潔白的臉頰,有些直接落入暗魅的衣領,衣領很快濕了,潮潮的像此刻的心情。
看著這個疼痛中仍然倔強著直著脖子落淚不肯讓自己軟弱的女子,暗魅眼神翻湧,最終卻輕輕攬過她的肩,道:「求求你想哭就痛快哭,你這樣反而折騰得別人難受。」
孟扶搖推開他,暗魅按著她道:「我隻是借給你我的肩而已,難道你以為我會捨得借我的心給你嗎?」
孟扶搖又含淚一笑,歎息一聲頭抵在他肩上,暗魅極有分寸的輕輕攬著她,微微仰著線條精緻的下頜,出神而憂傷的看著天際風雲湧動碎雪降落,半晌,覺得肩上衣襟比衣領上更濕了幾分,隱約聽得那傢夥抓起他衣襟毫不客氣的擤鼻涕,又嗚嗚嚕嚕的道:「我真倒黴,我又真好命……」
暗魅身子僵了僵,悲痛的看一眼自己一塌糊塗的衣襟,幽幽歎口氣。
遇見你,我也真好命,我也真……倒黴。
新花匠因為會種菜,被皇後看中留了下來負責教嬪妃們種菜,命人另尋好花匠給賢妃送去。
孟扶搖事先吩咐鐵成:「這事不用和戰北野說。」
鐵成板著臉點頭——他自從先前主子在暗魅肩上哭那麼一場後,便板著臉到現在,孟扶搖瞟他一眼,看見他臉上明明白白寫著:「又多了一個!」
歎口氣,孟扶搖不想和這死孩子解釋,她沒心情。
隔了幾日,某日吃飯,飯吃到一半,孟扶搖「轟隆」一聲推翻了桌子。
滿殿陪她吃飯的嬪妃們嚇了一跳,齊齊丟下碗筷離開席麵跪在地下發抖。
孟扶搖怒道:「這燕窩白菜做得什麼玩意?把燕窩做得像粉絲,白菜做得像青菜!」
眾人:「……」
禦膳房總管太監苦著臉請罪……那個……燕窩本來就像粉絲啊……白菜和青菜本來也就差不多啊……
「火候不夠!水質不好!影響菜品的質量!」孟扶搖繼續發怒:「柴禾誰搬的?火誰燒的?水誰挑的?這款燕窩白菜,火候重要!要碧泉山上桐木劈柴燒成的炭,還得選十年左右桐木,要凝黛泉的水,還得是下遊的,上遊的輕浮美妙,泡茶好炒菜卻不成,這誰砍的柴挑的水?一吃就不對!」
禦膳房太監抹冷汗……真是美食家啊……
「回娘娘,背木劈柴燒炭去宮外挑水,是新來的雜役太監小七,奴婢教導不力,娘娘恕罪……」禦膳房總管太監回頭喝令:「傳那小七來向娘娘請罪!」
孟扶搖聽見太監兩字心就痛了痛,重重將碗擱下,轉頭對陪她吃飯的女人們道:「這麼難吃的菜,也不勉強妹妹們了,各自回宮去吃吧。」
妃子們如蒙大赦,趕緊放下裝著青菜白菜菜青蟲的碗,連連謝恩退了出去。
半晌,大開的殿門前,拉開長長的單薄的影手,小七低頭躬身走了進來。
孟扶搖盯著他的影子,撐住頭——她不能看,看了就心痛。
都是自己,任性個什麼勁呢?和一個孩子較什麼氣呢?這個玩笑的後果,也忒慘重了。
眼角瞄到地麵上慢慢鋪開的影子,這孩子這幾個月吃了多少苦?她紀得他以前從不低頭,永遠大步走路,永遠斜著臉桀鶩的看人,戰北野的命令也敢不聽,如今,是什麼教會了他低頭躬身,這般在世人之前俯低脊樑?
那個純淨如一絲雜質也無的天然寶石的孩手……是誰讓他明亮無痕的內心,添了塵世風霜的礪痕?
「啪!」
一個清脆的耳光驚得宮人們齊齊一跳。
孟扶搖抬起頭,熱淚盈眶的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道:「這寒冬臘月天氣居然還有蚊子,怪哉!」
鐵成扭轉臉去,默默不語,安子將所有人都趕了出去,隻留下孟扶搖和小七。
孟扶搖盯著小七,吸吸鼻子,仔細觀察著他的步伐,聽鐵成描述,他進門之前小七已經掙脫,但是到底是在什麼情況之下掙脫的鐵成也沒來得及搞清楚,有血……到底傷到什麼程度?看他走路實在看不出端倪,也不能從時間上推斷小七傷情——別人受這種傷害是要休養幾個月,但是小七這種狼母餵養大的一身傷疤的悍將,沒有什麼傷可以讓他倒下超過七天。
看看不出,問不能問,孟扶搖幾乎要瘋了,她隻好向老天禱告:「賊老天你要厚道點,你不厚道我天天罵你全家——」
賊老天不怕她罵,堅決不給她任何提示。
小七卻不知道她這一刻百爪撓心,逕自走到她麵前,默默注視她半晌,然後脫下外衣,伸手從背後取下一樣東西。
他上前一步,半跪於地,將那東西托在掌心,高高向孟扶搖舉起。
那東西,烏黑,長,沾滿塵灰,卻在他掌心裏閃著幽然的光。
鞭子。
孟扶搖一震,身子晃了晃,慢慢抬手按住心口,靠在了身後寶座上。
她身後錦繡玉闕,十八官鳳會屏熠熠閃光,卻照得她臉色蒼白如雪。
半晌,那如雪的臉上,緩緩流下兩行水流。
夜明珠下那水流粼光閃閃,孟扶搖也不去擦,突然深吸一口氣,上前一步,接過了鞭子。
別說她現在好好的,便是她真的快死了,斷腿了,掉頭了,她爬也要爬去接這鞭子。
這孩子流浪數月,拚死追尋,用命舉上的鞭子,她要矯情的不接,才叫對不起他。
誰不接誰就是狗娘養的!
他一諾重於千鈞,她一鞭毫不猶豫!
懂他就抽他!
「啪!」
鞭子落於脊樑之上,力道不弱,立即在背脊上腫起一道粗重的紅稜。
小七晃了晃,露出一縷釋然的微笑。
終於……抽到了。
孟扶搖轉開眼,不敢看那釋然的笑意,鞭子一轉,「霍」地一聲纏住了小七的手腕。
小七一怔,抬起頭,卻見孟扶搖平靜的看著他,手指一振,隨即一股暖流如大江奔流,直入他丹田,所經之處滌淤去滯,大風鼓蕩日月光明,那滾滾真力源源不斷,毫不吝嗇的輸入他內髒。
小七臉色變了。
他是練武之人,自然清楚真力輸送的概念,那是練武人一生精華,何其寶貴,孟扶搖送出的真力,他自己大抵要練十年。
孟扶搖笑了笑,鞭子一扔,有點疲憊的往回走,剛才這一下她損失不小,已經馬上要進入的「破九霄」第六層第三極境界生生後退,想要練回去,時間又要向後推遲了。
然而她不悔。
重生以來,雖然她拚命練武,連吃飯睡覺都在揣摩武功,雖然她用一生能用的所有時間來加快再加快自己的進境,心急火燎的等待自己每一步提升,然而此刻,她損失得心甘情願。
有所失有所得。
人生哪能事事都隻得到不付出?
身後,小七拉住她袖子。
孟扶搖回眸一笑,道:
「小七,所有懂得堅持的人,都該得到補償。」
皇後進宮十五日,逢朔日,按例,外大臣命婦和皇族宗親女眷要進宮請安。
孟扶搖一大早就起來見人,對幾位地位高的宮嬪的媽著實客氣,她不要她們跪拜,並命令安子宣讀「她考慮三天伏案思索良久才擬定的最高等級的招待計劃及請安流程」,聽得諸位王妃命婦們直抽嘴角——整整大半天,請安流程被安排得滿滿——參觀繡品、參觀布匹、參觀織布房、參觀菜她……請過安後原本應該便去各自女兒宮裏敘敘話,孟大王卻熱情得超過了限度,堅持要在崇興宮席開數桌,讓外命婦共享皇族恩寵,並嚐嚐她們的賢惠有德的女兒們親自種出的菜。
她還下懿旨,命令每位妃嬪用自己菜地裏的菜親自做一道菜以奉自己母親,以示孝道,別的還罷了,那位菜地被戲子皇帝壓扁的可憐的嬪,隻好又坐在自己滿地菜青蟲的地邊邊上垂淚了,最後還是戲子皇帝憐香惜玉,去隔壁地裏偷了一把青菜給她,該嬪感激涕零熱淚汪汪撲上去,俯在陛下耳邊:「陛下,臣妾以往有眼無珠……臣妾有話和您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