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稍頃。

一枚散發著古怪氣味的東西自縫隙閃電般彈出,直射向隔壁的澡盆。

與此同時還伴隨著某人殺氣騰騰的大喝。

「殺蟲丸,買一送一,保證藥效,一殺就死!居家聚會旅遊洗澡之必備良品!」

「哎,元寶大人,其實你真的沒有必要堵在縫隙口的,你看,你身材這麼差,體重這麼重,堵在那裏,你累不累啊?」

元寶大人慢條斯理的轉了個身,屁股對著孟扶搖以示不合作,孟扶搖立即伸手把它轉過來。

「我覺得吧,咱們之間有誤會,而誤會這東西,溝通王道,來吧,不要藏著掖著了,把你對你主子的亂倫之戀暗戀不倫之戀跨物種之戀的所有情感,統統向我發洩吧!」

元寶大人伸出爪子,痛苦地遮住了臉,為孟扶搖的不懂含蓄而感到羞恥,啊啊啊主子為啥會看上這麼個活寶啊……

「你不和我說,那我就先和你說了?」孟扶搖今晚嘴碎得要命,順手走床板下摸出一壺酒,重重往桌上一墩。

「我心煩,想說話,可是又不知道對誰說,咱哥倆關係比較好,我不怕你洩露出去,來,感情好啊,一口悶啊……」

元寶大人憤怒的失控之下,險些拔掉自己的一根絕世奇毛——丫的誰跟你哥倆啊,我一百年才出一個,你丫十個月就搞定了,好比麼?

「……我苦悶啊……」孟扶搖砰砰砰的拍胸膛,咕嘟咕嘟的灌酒,「我矛盾啊……」砰砰砰又拍,又灌,「我不知道怎麼辦哇……」砰砰砰……

元寶大人張大嘴,瞪著麵前那個酒瘋子——這是咋了?孟扶搖這蟑螂,不是一向比正品樟螂還打不垮揍不扁嗎?今晚這是咋了,沒看見主子洗澡,有這麼傷心欲絕嗎?

善良的元寶大人有點不忍了,開始慎重思考是不是恩準孟扶搖去縫隙那裏看一眼。

嗯……就一眼……也許可以?反正主子應該洗完了。

孟扶搖哪裏知道這隻白耗子根本和她不搭線的思維,她純粹是為自己鬱悶,來姚城之後一直過得很緊張,胡老漢一家被殺的憤怒和自責讓她自覺擔下了保護這個城的責任,忙碌之下她也沒時間去想那些有的沒的,而元昭詡突然出現,卻如巨石突然投入勉強恢復平靜的波心,她先是尷尬,隨即有隱約的歡喜與安心,然而歡喜過後,她突然便覺得自己被鬱悶的大潮給淹沒了。

她頭暈,發昏,手腳發熱,煩躁不安,內心裏湧動著喜與憂交織的矛盾浪潮,放縱自己的吶喊和勸誡自己的理智交互而來,剪不斷,理還亂。

哎,不會毒發了吧?孟扶搖拍拍自己的臉,喃喃道。一轉眼看見元寶大人好奇的盯著她,烏亮的黑眼珠濕潤晶瑩,像一對上好的瑪瑙殊子。

「哎,我知道你聽得懂人話,但是,你不可能還會認字吧?」孟扶搖狡黠的笑,伸手去撫摸元寶大人,後者立即嫌棄的一讓,孟扶搖也不介意,她心神恍惚的趴在桌上,一遍遍蘸了茶水在桌上寫字。

元寶大人扭扭屁股,原本準備走路,腦袋一低看見桌子上的字,爪子突然一頓,想了想,對著孟扶搖一屁股坐了下來,從兜兜裏掏出一小塊果子,有滋有味的慢慢啃。

孟扶搖看見元寶大人居然做出一副準備聽她傾訴的姿勢,不由啞然失笑,轉念又想耗子畢竟隻是耗子,不能把它想得智商太高,也仵這丫就是貪圖這裏風涼呢?不過,不管怎樣,哪怕就是隻耗子坐在對麵,孟扶搖也憋不住了。

今夜月色清涼,花香浮動,今夜長風如許,人在天涯。

宜將心事盡訴。

「幸虧你是隻耗子,不然我還真不敢說。」孟扶搖笑瞇瞇的看著元寶大人,「我就不信你能把我寫的字都翻譯成吱吱吱吱說給你家主子聽。」

元寶大人卡嚓卡嚓的啃果子,頭也不抬。

「你家主子,哎……」孟扶搖愁眉苦臉的盯著隔壁縫隙裏透出的微光,那神情好像看見寶藏卻不能進去拿一樣,她慢慢在桌子上劃字,「我好像有點喜歡他了,怎麼辦?」

元寶大人卡嚓一聲,啃得越發兇猛,一口下去,果子就見了核。

「不要這麼憤怒,」孟扶搖微笑看它,道:「跨物種戀愛是不會有好結果的,元寶,我奉勸你,你還是把你蕩漾的春心收起來吧,你家主子就算不是我的,也不會是你的,你整天忙著替他擋桃花,累不累啊。」

元寶大人立即一揚爪,爪子中果子核很精準的射進孟扶搖大笑的嘴裏,孟扶搖不防這傢夥報復得這麼快,差點被卡死,恨恨將核吐出來,大罵,「你這精蟲上腦的耗子!「

罵了一陣,突然又洩下氣來,孟扶搖下巴擱在桌子上,半死不活劃字,「哎,不會是我的……所以我不能喜歡他,不能。」

元寶大人鄙視的盯了孟扶搖一眼,大有「你真是個懦夫」之意。

「你懂什麼。」孟扶搖懶洋洋揮揮手,寫:「你以為我是那種想愛不敢愛的矯情女人?我隻是不想害他而已,既然我注定要離開,那麼我為什麼要惹上一堆情債,害他們一生?」

她癡癡看了天邊月半晌,忽然一拍桌子,抓過桌子上酒壺就拚命灌。

萬千心事,一懷愁緒,這些不應該屬於豪放瀟灑的孟扶搖的東西,她不喜歡,一定要用烈酒給衝下去。

她仰頭咕嚕咕嚕的喝酒,清冽的酒液順著下巴流下,將衣襟染濕。

連幹三壺,孟扶搖終於醉了。

「元寶……元寶……」孟扶搖打著酒嗝,醉眼迷離的找那隻耗子,「聽我說……咦,你去哪裏了?咦……」

隔壁燈火熒熒,元昭詡梳洗完畢正在燈下看書,忽聽聲音細碎,縫隙裏有東西擠啊擠,元寶大人慢吞吞的爬了進來。

它直奔元昭詡麵前,老遠元昭詡就聞見一點淡淡酒氣,不由放下書,笑道,「你又偷喝酒了?」

「吱吱!「

「不是你?」元昭詡揚眉,「她?」

元寶大人直立而起,晃了晃短尾。

「你有話告訴我?」元昭詡盯著元寶大人,手一伸那隻肥鼠乖乖爬上他掌心,「你要說什麼?」

元寶大人搔了搔頭,覺得將看見的孟扶搖畫出的東西表達給元昭詡好像有點困難,他認得那字的形狀,卻沒辦法將之翻譯成元寶語。急得在元昭詡掌心亂轉。

元昭詡看著它,若有所思,半晌笑道,「我記得有段時間,我們曾經玩認字遊戲來著。」

他拍了拍手,立即有個黑衣人出現在窗外,元昭詡道,「元寶的玩具」。

黑衣人從袖囊裏掏出個盒子遞過,隨即消失在夜色裏。

元寶大人大喜,立即爬上去翻,小盒子裝滿小紙片,仔細看卻不是紙片,而是精心製作的茯苓薄餅,上麵印了字,這是當初元昭詡一時興起教元寶認字的玩具,為了引發那隻饞嘴的興趣,特意用食物製成,認一個字,啃一塊餅。

元寶跳進盒子裏,一陣好翻,好像沒找到需要的字,急得團團轉,元昭詡微笑,道,「不用找,這裏沒有孟字,這個字不常用,我沒打算給你學。」

元寶大人哀怨的回首,元昭詡輕笑道,「孟扶搖三個字都不必找,我知道你這麼急跑來一定是關於她的事,她有點不對勁,是不是和你說了什麼?」

「吱吱!」元寶大人轉過身去,一陣亂翻,半晌叼出一個「離」字,過一會兒又翻出一個「開」字。

元昭詡眼底的笑意散去,他注視著那兩字,默然不語。

元寶大人繼續翻,這個其實它能表達,但就是不想表達,過一會兒它翻出了「喜」「歡」兩個字。

元昭詡目中幽光一閃,元寶大人卻不再翻,它雙爪抱出個「你」字,氣鼓鼓的看了半天,愣是不想拿給元昭詡看,想了半晌,一口口恨恨啃掉了。

元昭詡注視著那兩個字,半晌,向椅背上一靠,招手喚過別扭的元寶,輕輕撫摸著它順滑的白毛。

他靠在椅上,微濕的長髮沒有束起,散漫的披了一肩,更多幾分詩意風流,然而微黃燈火下他的眼神,凝定而晶瑩,變幻閃爍如星光。

良久,他負手而起,踱到窗前,看向遙遠的某個方向,風將他發吹起,招展如旗。

燈火將他的背影投射在板壁上,一個修長沉穩、似乎永遠不會被人世間的陰謀陽謀、跌宕繁複、風雲變幻所吞沒的身影。

燈火照過那麵板壁之後,暴飲的女子終於大醉,一伸手直直推倒酒壺,骨碌碌栽倒在地上。

燭火熄滅,月光清清涼涼灑進來。

寂靜中扳門突然吱呀一聲,一條修長的人影輕輕走進來,在大醉如泥的孟扶搖身前停住,伸手要抱她起來。

孟扶搖卻不依的翻了個身,一把將人一拽,黑影正在重心下傾,不留神被她拽得向下一歪,孟扶搖立即八爪魚一般纏上去,死死抱住,咕噥,「這被子真暖和……真好。」

黑影定住,並沒有拉開她惡形惡狀的手。隔壁的燈火洩進來,照亮他天神般的眉目,絕代風華的元昭詡,這一刻眼神溫柔。

他就勢躺了下去,躺在孟扶搖身側,躺在微涼的木扳地上。

斜側身,以臂支肘,元昭詡就著洩進的燈火,細細端詳孟扶搖恬靜安寧的睡顏,聽著她的呼吸和自己呼吸,纏綿不可分的交織在一起。

這一刻光陰靜好,而前方花圃裏,一朵花悄悄凝上露水。

良久,元昭詡輕輕伸手,替孟扶搖撥開臉上的亂髮。

他低而優雅的語聲,在靜謐的空間低低散逸。

「扶搖……一切都會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