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步步緊逼
月色慘青,照上溝渠。
溝渠裏漫生野草,將那屍體掩在當中,良久,那具「屍體」手指一蜷,抓住了溝側的野草,掙紮著,緩緩支起身體。
他喘息半晌,一點點從泥漿裏爬起,滿身的鮮血和淤泥,不住從衣角往下跌落。
他背後一道猙獰的傷口,足足好大一個洞,翻出血肉露出白骨,在深濃的夜色裏,看上去令人驚心。
那是孟扶搖最後一刀穿三人捅出的傷口,其實原本沒有這麼大,中刀剎那這人藉著衝力前衝跳進溝裏,背心裏的傷根本不致命,但是宗越的化骨散幫了忙,將傷口蔓延開來。
至於為什麼沒有繼續蔓延,像那其餘十幾具屍體一樣化為骨屑飄散,宗越如果在這裏,看見溝邊那奇形怪狀的草,就會明白了。
「鉤草」是宗越化骨散裏一味主要成分的最大剋星,這草一般生在峭壁邊,如今竟在這溝中出現,這人跌落時壓碎鉤草,斷草落入水中,被賤起的水花又帶起,衝入了他背心的傷口,阻斷了化骨散進一步腐蝕的效力。
難得使用的化骨散,居然遇上了鉤草,數量很少的鉤草居然生長在這小、城陋巷的水溝旁,又恰巧救了這落入水溝的戎人一命,使他成為這場滅口殺戮裏的漏網之魚,這世事之奇巧,隻能說冥冥中自有天意。
天意要讓密織的秘密之網撕裂一道缺口,來造就一場亂世烽火,成全一個女子的絕世之功。
那戎人掙紮而起,在慘淡的月色下一陣喘息,粼粼的溝渠死水倒映著他的臉,一臉不甘的戾氣。
他搖搖晃晃站直了身體,彎著身,扶著牆和樹,一點點的挪出了小巷。
月色下,小巷青石板路上,留下兩行沾著鮮血和泥漿,一路遠去的腳印。
月色降臨的那一刻,孟扶搖正扶著胡老漢媳婦,敲響了縣永蘇老爺的官署的門,她們原本先去了護民所,不料所丞不同意這一家人入住,需要城主或縣丞親筆命令才可以,孟扶搖隻好帶著他們去縣衙,反正她和宗越原本也是要去那裏拜會城主的。
不料縣衙大門緊閉,孟扶搖敲了半天門,才有一個衙役懶洋洋出來道,「都什麼時辰了。敲什麼敲?驚擾了大人休息,有你好看!」
孟扶搖忍了忍氣,不想和這狗仗人勢的勢利小人計較,盡量平和的道,「這位官爺,麻煩通報,這婦人一家被戎人欺負,連屋子都被燒了,需要老大人手令求護民所庇護……」
話沒說完那衙役就變了臉色,連連揮手道,「戎漢私人械鬥糾紛,本署一概不受理,回去回去!」
孟扶搖怔一怔,怒道,「不受理?這是你的意思還是城主的意思?」
「你傻了吧?」那衙役一臉新奇的看著她笑,「城主大人不在縣衙的,他在城東自己的莊子裏,衙裏是縣丞大人,這自然是大人的意思。」
「那給我傳報縣丞。」
「你算什麼東西?」那衙役斜著眼,「你說報就報?我告訴你,這種事蘇大人絕對不會管,別在這囉嗦了,早點滾蛋吧你。」
孟扶搖抬眼看看他,突然笑了。
她這一笑,老漢一家人看這衙役的眼色就像看個死人,這傢夥不知上下,竟然敢惹這殺神!
孟扶搖卻突然一扭身,大步走到官衙前的登聞鼓前,抓起鼓槌,狠狠一敲。
「通!」一聲巨響。
那聲音巨大得令人震驚,如巨雷滾滾,瞬間穿透黑暗震散浮雲,啪的一聲,登聞鼓從前到後突然穿出一個洞,鼓槌從洞中飛出,重重砸在官衙大門上,又是一聲轟響。
轟響聲裏孟扶搖清晰的道,「登聞三擊血沾襟,這爛鼓居然一擊就破,那麼下一擊我隻好敲大門,大門敲完我敲人的腦袋,到時候我的衣襟會濺上誰的血,我可就不保證了。」
衙役呆在當地,他呆滯的看了看原本很結實現在破得一塌糊塗的鼓,再看看被飛出的鼓槌砸出一個坑的包銅的大門,抖著手摸了摸自己的腦袋,趕緊道,「我去通報,我去……」
「不用去了!」一聲冷叱傳來,大門忽然打開,一個尖臉老者已經站在了門後,他身後跟著大批衙役,守門的衙役急忙小步奔過去行禮,「大人!」
縣永蘇大人鐵青著臉一揮袖,怒道,「什麼人胡作妄為!竟然毀壞登聞鼓,辱我堂堂公廨威嚴!當真置我無極朝廷於無物嗎?」
孟扶搖瞟著他,這就是一縣副官蘇老爺?就是身負守牧一方重貴明明是個漢官卻置萬千漢民不顧,任他們被戎人欺淩任他們陷於水火的蘇大老爺?
孟扶搖盯著他,下意識的在磨牙,磨了半天卻突然把鋒利的牙齒一收,笑瞇瞇的上前,一個溫文爾雅的長揖,「見過蘇大人。小子失禮了。」
「你現在知道失禮了?可惜驚擾本官的罪由不得你區區一句話便可罷休!」蘇縣永憤怒的看著這個前倨後恭的小子,越發肯定他是被自己的浩浩官威所折服,很威嚴的一甩袖子,「來人,拿下他,先枷號三日,叫這些刁民,看看不知進退的下場!」
衙役轟然應了,上前去拿孟扶搖,孟扶搖瞇著眼,毫不撫拒的任他們綁了,宗越一直平和的站在一邊看著,也沒有幹涉的打算,隻在看一個衙役手腳粗魯並碰著孟扶搖肩頭時,眼神才微微跳了跳。
孟扶搖被一堆衙役推搡著向裏走,衙役的手狠狠卡在她纖細的肩頭,宗越的眉梢又跳了跳,突然道,「慢著。」
孟扶搖哀怨的回頭看他——丫的你太沒耐性了,我還想玩呢。
宗越不理她,隻是袖手溫和的道,「蘇大人,這個人你不方便枷號。」
「嗯?」蘇縣永皺眉看著宗越,「你以為你是誰?可以在這堂前對本官指手畫腳?」他鼻孔朝天,看也不看宗越,不耐煩的一揮袖,「帶走……」
他話聲突然頓住。
對麵,宗越伸出的掌心,一塊黑色令牌靜靜躺著,浮雕的金色「德」字熠熠生光。
德王令牌,象徵皇族貴胄,德親王親臨。
「在下姓宗,單名越。」宗越語氣溫和客氣得如對摯友,娓娓和煦,「在下不才,蒙德王殿下抬愛,賜王府及封地任意通行之權,別說蘇大人這七品縣令的大堂,便是德王殿下的虎威堂,在下若想站在堂上說幾句,想來也是可以的。」
蘇縣丞僵在了原地。
宗越!
這是個幾被神化的傳奇男人。
出身神秘無人能知,自幼師從醫仙穀一迭,天資穎悟青出於藍,二十歲開始行走五州大陸,活人無數,五洲大陸崇尚武學,皇族都會武,傷病是很難免的事,傷病這東西也不會因為誰地位高尚便不降臨,因此大夫一向地位超然,更何況宗越這種顛峰人物,更是各國君主都曲意籠絡的人,他早已得五洲大陸諸皇族特許,見君主不必拜,各國王公想見他一麵還得輾轉請托,各國貴族欠他活命恩情者不計其數,雖然隻是個大夫,但是地位和號召力遠超一般王公,可謂登高一呼,萬眾景從。
如果說長孫無極是政治領域的神,宗越就是生命領域的神,前者收割領土,勢力,和人命;後者拯救傷痛、疾病,和人命。
像蘇縣丞這種身份,平日裏連宗越一幅衣角都摸不著,他瞪著對麵白衣如雪,光明清潔的年輕男子,吃吃的說不出話來。
宗越卻隻是微笑著指了指孟扶搖,客氣的道,「可以把我的朋友放開麼?」
「……啊,可以可以!」蘇縣丞急忙揮手命令放人。
他要放人,孟無賴卻不依了,刷的一跳讓開前來解她繩索的衙役,「解什麼解?我還要枷號呢,邊去!」
「不解!就是不解!」孟無賴靈活的左竄右跳,堅決拒絕衙役解繩索,「枷號啊,枷號我啊,放了我,還怎麼讓姚城百姓看看『不知進退』的下場?」
一邊嚷一邊三避兩讓的便竄進了大門,一路從青石甬道上蹦進內堂,「枷呢?站籠呢?快上啊!莫要浪費時間!」
衙役們看她這小人得誌的嘴臉,都無奈的放開手,求助的看向蘇應化,蘇大人怔了半晌,悻悻的一跺腳,快步上前,親自伸手去解孟扶搖的繩索,」小兄弟,是老夫唐突,你莫見怪……」
孟扶搖身子一側讓開他的手,正色道,「草民是安分良善之民,堅決遵從老大人教化,老大人說枷號就一定要枷號,說站籠就必須要站籠,草民不折不扣,堅決執行。」
「你……你……唉!」蘇縣丞臉色鐵青的呆了半晌,才尷尬的道,「是老夫不如……老夫給你賠不是……」
孟扶搖等的就是這句話,笑嘻嘻轉過頭來,道,「老大人真要給我賠不是?」
「是老夫唐突失劄……」蘇縣丞抹了一把汗,他向來是個能屈能伸八麵玲瓏的琉璃蛋兒,要不然也不會給派了來這戎漢雜居的複雜地盤來給戎人城主做副手,來了之後發現戎人城主阿史那性子剛厲彪悍,就越發的做小伏低,將「調和」戎漢關係的重責發揮得淋漓盡致,凡是戎漢之爭,必偏戎人,凡漢人有所抗爭,必鎮服漢人,換得在阿史那強權下的安穩日子,如今德王大軍就在三十裏外,宗越又是德王禮遇的貴客,打死他也不敢得罪宗越的朋友。
「那好。」孟扶搖笑得比他還客氣,「老大人那麼有誠意的賠不是,我怎麼好意思不接受,既然誠心要賠禮,那麼老大人放不放我不要緊,先將那家子安頓了吧?安頓了他們,我心情就好了,我心情好了,就決定不枷號了。」
蘇縣丞悻悻盯著她,進堂寫了個手令交給一個衙役,命他帶老漢一家去安置,看著那家人離開,孟扶搖這才伸了個懶腰,啪啪兩聲,捆的緊緊的繩索隨著她這一懶懶的動作全部斷裂,一截裁落在地下。
蘇縣丞瞪著那輕描淡寫被掙斷的繩索,臉色鐵青,眼底卻閃過一絲怯色,趕緊微笑讓客,「後堂請,請。」
孟扶搖卻站著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