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過密密的柞樹葉子,我猛地看到是劉平山和高崇江。手拉手,謹慎小心又躲躲閃閃地衝著我走來。當時我想,這兩位老人是國共兩黨的將軍,就是對弈,也沒有必要跑到林子的深處來啊?但我沒有吱聲。出於好奇,就緊忙兩手扶地,屏住呼吸,手腳齊動,整個身體藏到了大樹後麵。當時讓人可怕的是,盡管我一點兒響聲沒有,劉平山還是非常警惕地往這邊掃了一眼。我躲在樹後,連大氣都不敢出,不怕別的,我是害怕他那兩把會拐彎的短劍啊!又過了好半天,我才敢悄悄地探出了半個腦袋。居高臨下,透過密密麻麻的樹葉,我終於看到,兩位老人不是來對弈,而是各自脫去了自己的外衣。而且在辦那種事的時候,高崇江躺在下麵,扮演了一個女人的角色。而劉平山呢?我實實在在地看到,是位老嫗,一丁點兒沒錯。但她皮膚細膩,亮麗而又光滑,一上一下,兩位將軍原來是這樣地對弈啊!隻有在辦那事的時候,劉平山的目光才恢複了女人的溫存和柔和。高崇江呢?絲毫不差,是個完美的男人。但在平時,性格、語言和動作恰恰又像女性。天機不可泄露,在三工段,兩位老人——兩位將軍,沒人處的野合和交媾,除了我李玉秀,恐怕再也沒有第三個知道了。我不敢告訴劍書,是我害怕失去了丈夫。我不能讓陳菊花知道,是劉平山的短劍,時時刻刻在震懾著我的靈魂。而且我清楚自己的身份和環境,這兒是小興安嶺,林海茫茫,死個人,簡直比死隻家雀還要容易。
三工段這地方,在陳菊花沒來之前,就已經有了女性。隻不過,段上的職工都不知道罷了。高崇江和劉平山都是軍人,又都是將軍,恐怕是早在建國以前,他們兩人就有些瓜葛和聯係吧?特別的環境,他們兩人又不得不采取了這種特殊的方法。政治上的追求,信念的不同才迫使他們兩個分道揚鑣,戰場上又視為仇敵的吧?兩位老人的身世,僅憑感覺,是真的深不可測啊!四班長韓蒼領人剛衝進食堂,遠處就傳來了一陣陣氣勢磅礴的吼叫聲:“汪——汪——汪汪——汪——”是麅子的叫聲。叫聲在夜空中回蕩,狼群被迫悄悄地撤了下去,但沒有走遠。狼群的主力部隊,似乎是不能忍受麅子的吵鬧。重新整隊,統一行動,轟趕麅子去了吧?無數的麅子為我們暫時解了圍。劉平山眯縫著眼睛,目視窗外,盡管麵無表情,可我心裏頭也知道,晚飯時他領自己的大麅子出去散步,麅子沒回來,就肯定是奉主人的意旨,去執行這項特殊的任務去了吧?狼群暫時撤退,與劉平山的那隻母麅子肯定有直接的關係。室內的氣氛也暫時有點兒緩和。狼群走了,孤燈下麵,男人們的目光又不約而同、齊刷刷地盯在了我和陳菊花的身上。
赤裸的男人一時尋不到褲子,就拿件衣服或被單倉促不安地圍在了身上。我低頭一看,自己僅穿了件襯衣,扣子鬆著,乳房遮不住,因沒穿褲衩,又跟劍書穿錯了褲子,前開門沒關,自己的羞處,也肯定讓不少人窺視到了吧?我感到一陣熱辣辣的,心突突跳。扔掉劈柴,匆忙之中又修整了一番。覺著屁股上有點兒不爽,摸一把,濕漉漉粘糊糊,不用分辨,肯定是男人的那種兒玩意兒。剛才我就覺著,慌亂之中,有個男人在我的後背靠了兩下。懊惱又氣憤,但我沒敢發作,也沒有必要發作,常年累月摸不著個異性,室內跟室外,對我來說,都是一群狼啊!況且,僅僅是一種恥辱和褻瀆,就肉體而言,也沒有造成什麼樣的痛苦和危害,沒有必要去張揚這些醜事。當務之急是性命要緊啊!麅子的吼聲消失。龐大的狼群惡氣沒出,目的沒有達到,很快就又氣勢洶洶地返了回來,變本加厲,又開始了攻擊。看樣子,不把我們一口口吞沒,變成一堆堆的狼糞,這些家夥是絕對不會善罷甘休的。
“媽的,這些家夥是真要跟咱們玩命啊!”不知是誰,恐怖中絕望地喊了一聲。狼群改變了剛才的戰術,由散打改成了集團式的攻擊,數十隻野狼為一個單位,三五夥野狼各選了一個進攻的目標——四個窗子和兩扇木門。集體衝了上來,借助奔跑的慣力,“哐咚!哐咚!哐咚!……”直撞門板和窗子,一夥閃開另一夥又衝了上來,體格強壯矯健的雄性野狼打頭,後麵的是助手嗷嗷地呐喊。每撞一次,門板或窗戶就“哢嚓”一聲,整座房子就劇烈地一顫。其他野狼又爬上了房頂,像瘋子一樣不停地抓刨,不停地撕啃。宿舍裏麵,盡管人多,但都麵如死灰,蒼白無力,並有冷汗滾下來。刀斧失去了作用,門窗再堅固,這樣下去,最終也會被撞破。
北大荒的狼群,不僅僅是殘忍,更多的是狡猾狡詐和無賴。狼群的智慧曆來就不比人差,除了不會使用工具,就思維而言,恐怕是早已經超過了人類。多數人在支撐,加固門窗,想辦法抵抗。也有人在哭泣,氣氛悲哀,人心有點兒渙散。“完啦!完啦!哥們哪!這一會,是徹底地完啦!”“天亮了又能咋的?沒有電話,誰又能來解圍啊!媽的,這些家夥,真是狼啊!”“嗚嗚嗚!嗚嗚嗚!”個別男人,開始了哭泣。“你們哪,都是狗熊,這還叫男子漢嗎?狼群的牙齒能有日本鬼子的槍炮厲害?”高崇江仍然臨危不懼,思想工作始終沒有鬆懈。“蔣介石怎麼樣?八百萬人馬……”可能是覺著不妥,又改嘴變成了美國鬼子,“跟上甘嶺比起來就是一個人在這兒,我也不怕!男子漢,大丈夫嘛!不敢碰硬,還叫個男人……”燈影下麵,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大土匪頭子劉平山始終眯縫著眼睛,抖動著胡子,一聲也不吭,像胸有成竹,又似乎在等待著什麼。通過密林深處的機密,不管他怎麼偽裝,在我眼裏,他都是個女人——留了胡子、殺氣騰騰的漂亮女人。特別是他的胡子,永不見長,也從來沒有刮過。從趴在高崇江身上開始,我就猜到,他的胡子肯定是假的。
這個女人,用刁德一的話說,是真不簡單啊!此刻,已近黎明,高處略有點兒灰暗,但溝塘子及草甸子上仍然是漆黑一團,狼群不聲不響,動作在加快,恨不得眨眼之時就把這棟房子撞塌,門窗撞碎,把所有的人統統咬死。劉平山靠近窗戶,用他貓頭鷹般的目光,一動不動、長時間地觀察著窗外。右手也情不自禁地握住了那兩把短劍,我鬥膽地靠了過去。自從發現了他也是女人之後,盡管怵他的凶狠,但在感情上,似乎就不知不覺地親近了許多。我靠近他肩膀,順著目光,朦朦朧朧地看到兩隻老狼搖頭擺尾地在那兒指揮。因為夜色還沒有全部退去,我恍惚地看到,兩隻坐鎮指揮的老狼,既是嘎拉其河南岸的那對,也是昨天晚上,在北極光中出現的那兩隻。毛色蒼老,像霜打了的枯草。
一隻是半截尾巴,另一隻則恰恰是一個耳朵。泰然自若,將軍一般。就是它倆在向狼群發號施令,調度指揮,控製了整個陣勢。這兩隻老狼肯定不是肉胎凡體!再看劉平山,皺著眉頭,先捋了捋胡子,然後才扭過頭來,重重地歎了一口長氣,“唉——”隨著長歎,他似乎又忽然蒼老了許多。滿頭的灰發刹那間就變成了雪白的一樣,但他沒再猶豫,幾步奔到門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身子一擰,閃電一樣,隨著門開,兩把短劍也“嗖嗖”兩聲飛了出去。兩隻老狼像兩個嬰兒的啼哭,一邊哀叫,一邊向遠處逃去。大批狼群也像接到了命令,不戰自敗,屁滾尿流,逃向了遠方。邊跑邊號:“嗷——嗷——嗷——”哭泣般的,消失在了遠方。宿舍周圍很快又恢複了它以往的寧靜,隻有鬆濤在黎明中轟鳴。龐國君傻了。張著大嘴,兩隻眼睛直勾勾的。學狼叫喚,“哇——哇——”屁股撅著,在板鋪下麵,靠四肢爬行。天色大亮了,百鳥又開始了唧啾。晨霧退去,太陽露出了笑臉,一百多隻眼睛都清清楚楚地看到,晨曦下麵,一百多米遠處,在平時我們吃水的河溝子旁邊,兩隻老狼躺在那兒,若不注意,根本就不能發現,狼毛的顏色與周圍的枯草幾乎是一模一樣。所有跟狼群打過交道的人都知道,野狼受傷,不管傷輕傷重,隻要跟不上隊伍,同夥們就會毫不猶豫地把它吃掉。唯獨這兩隻老狼,盡管早已經氣絕身亡了,但數千隻同類逃走的時候,卻給它倆留下了完整的屍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