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城的六月,悶熱潮濕,趕上梅雨季節的南方小城總是濕漉漉的,連空氣中都水汽充足,鍾宸第一次遇見杭芮就是在這樣的季節。1915年的夏天,鍾宸跟著父親鍾楊前往杭家的裁縫鋪,杭裴安是一個手藝精湛的裁縫,鍾楊此次前去是想說服杭裴安加入自己的工廠。
雨還是沒完沒了地下著,鍾宸被姐姐溫姒瑗套上小西裝外套,聽著這個比自己大五歲的姐姐的囑咐:阿宸,記得不要把褲子弄濕哦,下雨天小心點,不然很不好洗的,現在這種天氣也幹不了......鍾宸聽著姐姐絮絮叨叨的吩咐,嘀咕了一句:反正也是嬤嬤洗衣服。
溫姒瑗無奈地看這個弟弟,整了整他的小領結,“好了,走吧,去樓下坐著,別讓父親等你。”鍾宸”噠噠噠”地跑下樓梯,卻看見了早就在門口的父親,鍾楊一如既往地板著一張臉,頭發梳得整整齊齊,一襲深黑色的長袍馬褂,“下來了我們就走,別愣在那裏。” 鍾宸趕緊低著頭跑向他的父親。
狹小的車後座裏,鍾宸緊緊地貼著父親,他感覺自己半邊身子都要麻了,這時父親突然發聲:“讓少爺坐前麵去。”
司機平穩地停下車,打開車門,“少爺,下來吧。”
鍾宸如釋重負地跳下後座,餘光卻瞥見那個不苟言笑的父親嘴角微微的弧度。
鍾宸安安靜靜地坐著,與平日裏上躥下跳的小猴子判若兩人。車平穩前進著,又有一點晃晃悠悠的,讓鍾宸回憶起了小時候被母親抱在懷裏坐在轎子裏搖搖晃晃的時光,座椅有點硬,不過鍾宸還是睡著了。
“哢噠”鍾宸聽見了車門打開的聲音,迷迷糊糊地醒過來,下意識看向父親,鍾楊拿起身旁的帽子,“睡醒了就下車。” “啊。。好的。”鍾宸理了理睡得有點皺皺的小西裝。
這是一個很大的裁縫鋪,與其說是裁縫鋪不如說是服裝商店,鍾宸想,這是一個新潮的詞,是他從學校聽來的。鍾宸跟在父親身後走進這家裁縫鋪,心不在焉地四處張望,父親一個轉身,鍾宸卻沒反應過來,直直地闖進了對麵的房間。
房間很明亮,朝北的窗戶做得很大,即使是陰雨連綿的天氣也有足夠的光線,鍾宸一下子被那光線荒了眼,房間中央有一張古色古香的桌子,桌子上擺著流光溢彩的絲綢,綢緞後坐著一個少女,素白的手指握著一把金色的剪在絲綢中翻飛,低垂著雙眼,緊抿著的雙唇透出一股小姑娘的倔強。此時一陣音樂響起,鍾宸這才發現女孩的身後擺著一台留聲機,女孩的嘴唇微微翕動,似乎在跟著音樂哼唱。鍾宸想再上前一步,卻被女孩聽到了聲音,少女抬起頭,幹淨溫柔的眉眼直直地紮進鍾宸心裏,一雙清澈的眼睛望向了鍾宸,光線很好,女孩的臉頰泛著如玉的光澤。
杭芮看著這個闖入的少年,“你是誰?”鍾宸手忙腳亂地退出房間,卻撞到了一個堅硬的身體,他回頭,發現是父親,父親的身旁站著一個中年男子,膚色白皙,眉眼與女孩相似,不似鍾楊一般嚴厲,嘴角掛著和煦的笑,身量修長,也是一襲長衫,不過是灰色,卻極稱他。
鍾楊按住鍾宸的肩膀,“胡鬧!” 杭裴安向屋內招手,“絮絮,出來。” 杭芮聞聲跳下高凳。 “這是鍾叔叔。” 杭芮乖巧地點了點頭,“鍾叔叔好。” “你好,這是我的兒子,鍾宸。”鍾楊一把把鍾宸撈了過來, “絮絮。。你。。你好。。。”鍾宸結結巴巴地衝著杭芮打了招呼。兩個大人轉身走進房間。
杭芮看著鍾宸,笑得眼睛彎成月牙,“我叫杭芮啦。”
“那。。那叔叔怎麼叫你絮絮。。”
“那是我的乳名,我爹說了,交朋友要說全名。”
“那,杭芮,你好。” “鍾宸,你好。”兩個小少年學著大人的樣子故作老成地握了握手。
“杭芮,留聲機裏的歌曲是什麼啊?”鍾宸捧著杭芮給他沏的茉莉茶,小狗狗一樣地抬頭。
“是一首日本曲子,名字嘛。。。下次再告訴你,你下次還來找我玩嗎?”
“來!”鍾宸用力地點點頭,“這個花茶真好喝,是你自己做的嗎?”
“是我娘做的哦。”杭芮輕快地爬上高高的太師椅。
“真好。”鍾宸想著。他的母親早逝,隻有兒時散碎零落的記憶能讓他回憶起母親。母親走的那一年,他還隻有五歲,被溫姒瑗牽著手,穿著又長又重的喪服,站在母親的靈堂前,向每一個前來吊唁的親友致謝。他隻記得自己鞠了一個又一個的躬,站了整整一天,最後被父親抱回房間。
“鍾宸,回家。”父親嚴厲的聲音傳來,鍾宸回頭看見了鍾楊皺得更深的眉頭,他連忙喝完那杯茉莉花茶,“好的,父親。”
“再見,鍾宸。”杭芮小聲地衝著鍾宸說道,“鍾叔叔慢走。”笑得更燦爛了。
“再見,絮絮。”鍾宸跟在鍾楊的身後回頭朝杭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