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小姐(1 / 3)

我穿越的那天晚上喝醉了。

其實我也就喝了一瓶紅酒,但喝的時候肚子裏沒什麼東西,難受又吐不出來,隻覺天旋地轉,向後一摔,倒在了床上。

朦朧中,我在一個黑色的走廊裏飄蕩。黑色但並不可怕,平靜而鬆弛,讓我疲憊不堪的心靈能換口氣。隻是感覺到,沒有看到,一個同樣在黑暗中飄蕩的靈魂與我的擦身而過。說不出什麼,隻知道是同樣地疲憊,同樣地絕望,同樣地悲傷。

再睜眼,天亮了。我頭痛得想吐,眼睛幹得難受。我以為我還在夢裏,因為我看著頭頂上繡得鳳飛九天百花吐豔的帳子,就知道我不在我自己的床上。

我不敢抬頭,怕頭更痛,就轉著眼睛,想看看周圍。這一看,不要緊,我騰地一下坐了起來,當即頭痛得我大叫了一聲。我抱著腦袋再看了一下我所見的恐怖景象,沒消失,還在!

隻見一個人赤身裸體血淋淋地被吊在我的床邊外幾步處,自然一眼就看出是男的。他的頭低垂在胸前,蓬亂的頭發擋住了他的臉。他的身上鞭傷累累,烙痕處處,腳尖離地麵半尺,指向的地上有一小灘黑血。

我哆嗦起來,我是穿到牢房裏來了嗎?那下一個是不是就是我了?!可這帳子,不像是牢房……

隨著我的叫聲,一個女孩子戰兢兢地快走了進來。她也就十六七歲的樣子,臉色有些黃,瓜子臉,眉眼溫順,身材小巧。她到我身邊,細聲問道:“小姐,是否要醒酒湯?奴婢已備好了。”

我看她不像個監獄看守,就指著那個吊在那裏的人問道:“這,這是,怎麼回事?”

那女孩瞪大著雙眼看著我,顫著聲音說:“小姐,我沒動過他。您把他吊起來後,我沒動過。”

我頭痛得想自己把腦袋給砍了算了,是不是我聽錯了?我皺著眉說:“是我把他吊起來的?!”

那女孩的聲音更抖了:“是,您吊的。”

我捧著腦袋問:“我幹了什麼了?”

那女孩說:“您把他吊起來,說要打夠一百鞭,烙他三十次,看他求不求饒……”

我眼睛都快掉出來了:“什麼什麼?我幹了嗎?!”

那女孩忙說:“您都做到了。我聽著您還給他抹了鹽,另外還再打了有上百鞭子……”

我大喊起來:“啊?!我瘋了嗎我?!”

那女孩趕緊說:“小姐沒瘋!您就是喝醉了。”

我實在不該問下麵的話,但是我這人一向二百五,問題還是脫口而出:“那他求饒了嗎?”

女孩猶豫著說:“他沒有,但是您烙他的……時,他叫出了聲,所以,小姐,您還是贏了……”

我雙手齊揮:“我贏他幹嗎呀?!沒事找事嗎這不是!快幫我把他放下來!”

我站起來,又頭痛得大喊了一聲,那女孩忙說:“我先去給小姐拿醒酒……”

我打斷她說:“救人要緊哪!我隻是頭痛,死不了。”那女孩目定口呆。我來回找凳子,口裏說:“他是怎麼被吊上去的?”

那女孩指著牆邊一處繩子說:“那繩子……”

我仔細看,梁上有個鐵環,吊他的繩子是從環中穿過,又栓到了牆角的另一個環上。我看那女孩身材細小,比我矮,就對她說:“你去解繩子,我在這裏抱住他。”

那女孩大驚道:“小姐要抱他?!”

我問:“那讓別的人來?”

那女孩急道說:“小姐,您從不讓別的人進門哪。”

我疑惑道:“那怎麼放他下來?”

那女孩說:“平時小姐就是放了繩子讓他摔在地上的。”

我又大驚道:“啊?!這還不是第一次?”

那女孩終於盯著我慢慢地顫聲說:“小姐,一個月來,您幾乎每天都這麼吊打烙燙他一次……您還好吧?”

我出了身冷汗,我成什麼人了我?!仔細看著那個女孩,她一臉的驚恐,不像是有壞心的樣子,就問:“實話實說,我酒醒後,什麼都不記得了,你叫什麼來著?”

她看著我,結結巴巴地說:“小姐,我,叫,杏花。”

我忙鼓勵地說:“好名字。”

她說:“是小姐您起的,您說起個俗氣的名字,別人就不會多看我一眼。”

我咳了下說:“杏花,你去解繩子,咱們快把這個人給放下來吧。”

她一步三回頭地走到牆邊繩子處,我抱住那個渾身是血的人,對杏花說:“現在解了吧。”

杏花幾下扯鬆了繩子,我手臂中一沉,那個人墜到了我身上。我一連倒退兩三步,到了床邊,沒站穩,一下子連坐帶躺地仰倒到床上,摔得我大叫了一聲,加上頭痛,差點背過氣去。那人壓在我身上吭了一聲。

杏花大驚失色地跑過來,連聲問道:“小姐,你怎麼樣啊?”我喘著氣說:“快幫我把他扶下躺好,我快被壓死了。”

我們同時動手,把那個人翻到床上平躺好,他的手臂還是半舉著在頭頂,我忙給他解了繩子,把他僵直的手臂拿下來,放在他身邊。他又吭了一聲,我看他的雙手已經烏青,定是因血液突然回流,十分疼痛,就拋了繩子頭,用手給他按摩雙手,嘴裏嘮叨著:“我知道很痛,等一下就會好點兒。”我這個人和小孩處得特別好。有時同事的小孩們來,見了我就過來和我特別親近。他們有誰摔碰一下,我就這麼哄。現在這個人大概還沒有一個小孩活泛了。開始時,他聽著根本不呼吸,我按摩到他又重新喘氣了,才抬了手。見他的頭發遮著臉,就用手給他捋開,一下子怔住。

他的臉色蒼白如紙,兩道濃黑秀美的眉毛,眉頭緊蹙著。長密纖細的睫毛,如扇般覆蓋在現出暗黑色陰影的眼底。挺直的鼻梁,淡白色的棱角清晰的唇緊閉著,明顯咬著牙。雖有短短的一層胡須,可長得真是十分秀雅俊美。我不禁歎道:“我還以為是什麼家仇血債,其實,你的小姐是喜歡上他了呀。”

杏花大驚,幾乎講不成句子地說:“小姐,您從不曾,明白地,說這樣的話!……你,你,你是誰?!”

我不想假冒另一個人了,腦子轉不過來,太累!索性站起身,問道:“杏花,有沒有創傷藥?”杏花哆嗦著,根本說不出話來,指了下床邊的一個拳頭大的罐子。我拿起來,重新坐在那個人身旁,先用一角被子蓋住了他的下身,打開了罐子,又說:“杏花,給我幹淨手巾。”指使一個失了神的人,可以建立起自己的威信,容易拉攏她。杏花遞過來,手抖著,看著我的神情像是看著怪物。

我一邊想著怎麼把自己的來曆說清楚,最好得到杏花的信任和同情,一邊從那個人的肩膀開始,用手巾先輕擦去殘留的血,然後把藥膏抹在他一道道的傷痕和處處燙傷上。他前胸最是悲慘,糜爛處處,血肉模糊。我盡量下手輕微,恨不能不碰到他的皮膚,手指隻在藥膏上滑行。他緊咬著牙,毫無聲音,皺著眉頭有時輕微地顫抖一下,可沒有睜眼。

手中有事幹,讓人覺得平靜。我示意杏花坐下,她根本不敢,抖著站在那裏。我輕聲平緩地說:“杏花,我不是你的小姐。”

杏花還是當場嚇得哭起來:“那,你,是鬼嗎?”

大家怎麼這麼怕鬼?雖然沒幾個人真的見過。我趕快笑著安慰她說:“杏花,我不是鬼。昨天我喝了一瓶酒,醉倒後,我的魂魄在一處黑色的長廊裏,與你小姐的魂魄掉了個兒。現在,你的小姐大概正從我的床上醒來,叫著你的名字呢。”

杏花哭起來說:“你,是不是,要害了我們……”

我忙說:“杏花,我現在才是害怕的人呀。我是誰?我日後會在哪裏?怎麼才活得下去?我這麼忙,哪有時間害人哪。”

杏花破涕為笑說:“小姐,您真……”馬上又嚇得不敢說話了,瞪著眼睛盯著我看。

我嘻嘻笑著說:“杏花,你是我在這裏的第一個朋友,別說您了,就說你就成了。”杏花眨著眼睛不敢說話。我盡量溫和地說:“杏花,我是誰?”

杏花顫著聲音說:“小姐,你是當朝太傅董之鵬的女兒,董玉潔。”

我大喜過望地說:“好啊,是高官之家,衣食無憂了!”手下正塗上一處裂開的皮肉,不注意地按了下去,那人聽著沒氣了,我忙抬手,說了聲:“對不起。”

杏花說:“老爺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朝中重臣。”

我又有些憂慮地說:“不會功高蓋主吧?”

杏花問:“那是什麼意思?”

我手指方抹過那人的一處傷口,傷處突流出一股膿血,我忙說道:“要疼一下。”我用手巾稍用力蘸幹了膿血,輕上了層藥膏。那個人就是不出聲。我又要了新的巾子,繼續護士大業,嘴裏說:“你接著講,我有沒有兄弟姐妹之類的?”

杏花說:“你有一個哥哥,董玉清。”

我笑:“玉清玉潔?清潔?加個工字,這不成了掃大街的了嗎?”

杏花疑問道:“小姐,您,你在說什麼?”

我忙說:“沒什麼。我有沒有什麼指腹為婚的夫君?”別讓我嫁給個我都不知道的人,我還得逃婚之類的。

杏花說:“小姐,你對老爺說過,你的夫君要自己選。”

我出了口氣:“這樣,太好了。”看著我正給上藥的人問道:“這又是誰?”

杏花緊緊地盯著我:“小姐,你真的不記得了?”

我趕忙陪笑:“杏花,我從別的地方來的,不是你的小姐。”千萬千萬別忘了!我可不想被當成幹下了這麼傷人的事的那個小姐!

杏花鬆口氣,看著我旁邊的人說:“他叫謝審言,是原來謝忠譽禦史大人的小兒子。從小文武雙全。一年前,他十八歲,奪了京城詩壇首冠,被人譽為京城第一才子。”

我輕笑著:“你的小姐是不是那時喜歡上他的?”

杏花點頭說:“是啊,小姐從來沒告訴過別人,但那天是我陪著她,女扮男裝,混在人群裏,看這位謝公子一揮成詩,輕易奪了魁首。小姐一夜未眠,次日就去求老爺提親謝家。”

看來她終於相信我不是她以前的小姐了,我鬆了口氣。杏花問道:“小姐,為何歎息?”

我微搖頭:“一定沒成,不然不會到今天這個地步。”

杏花又點頭說:“老爺那時也對小姐說謝禦史為人十分古板,與老爺在朝中從來不和。他恐怕小姐不會如願。可小姐不依不饒,一定要老爺去提親。"

我接下茬地說:“其實幹嗎見一麵就提親呢?你家小姐既然那樣去看了他,再接著去找他,和他先成為朋友不成麼?怎麼就知道日後會處得好?性情會不會和得來?”

杏花歎息說:“我家小姐性子不好,真要是那樣了,謝公子知道了她的脾氣,大概更沒有希望了。”

我微皺眉:“那結了親,人家不喜歡不更可怕?人心強求不得,後麵的一輩子不就完了嗎?”

杏花說:“小姐覺得成了夫婦,在一起,就如願了。”

我感慨,“成夫婦還不容易?得到深情厚愛才是難的。後來呢?”

杏花接著說:“小姐不放心家人的傳達,提親那天,她和我都扮成了媒婆的丫頭,進了謝府。那謝禦史,一聽是老爺提親,就大罵不已。說老爺不遵先法,混亂朝綱。說他家世代忠良,絕不會與老爺同流合汙。那時正巧謝公子回來,聽了小姐的名姓,說道,人講小姐是個不懂婦道的女子。那謝禦史接著說這樣的家世一直未嫁,連親都未定,必是有難言之隱。老爺與他從不交好,今日卻來提親,一定是借機陷害謝家。”

我輕歎:“你的小姐一定氣死了。”

杏花說:“小姐是很生氣。她從小習武,性情急了些,還常在外麵走動。大概這就是不守婦道?”

我依然給這個人上著藥,嘴裏說:“這樣講,是狹隘了些。”我的手指感到他的身體極輕地顫了下,就忙加了一句:“但你的小姐幹的太出格了。他說了這樣的話,也不該這樣。頂多不再理他就是了。這麼待他倒是比他說的還不如百倍,何止不守婦道,連人道都沒有了。”他受了這麼重的傷害,不能讓他覺得是他自己的錯。那個人輕喘著咳了一聲。

杏花繼續說:“小姐回家砸爛了房中的所有東西,然後離家四處遊蕩。三個月前,聽人說,謝禦史當朝頂撞皇上,反複狡辯,不認錯誤。皇上發怒,流放謝禦史,將他的家產抄沒入官,他的夫人早逝,他的兩個兒子判為奴籍。”

我吃了一驚:“這不是你家老爺的報複吧?”這小姐狠成這樣,那她的爹是不是更狠?

杏花說:“小姐日夜趕了回來,也這樣問過老爺,老爺苦笑說:我是何等人?後來小姐說既然不是老爺給他謝家的災禍,那她就不必顧忌什麼了!與其讓謝公子被賣成娼倌雜役,不如讓小姐來完成這命裏給他的劫難。也算是他咎由自取。”

我又歎道:“你的小姐好狠啊。不僅要傷害別人,還為自己的行為找理由,好像害人是有理的了。其實,無論什麼樣的原因,隻要是傷害,都是不對的。”

杏花低聲下氣:“小姐從小沒了娘親,對人是急爆了些。”

我說:“看謝公子這個樣子,你們小姐不是急爆,該說是殘暴了吧。”杏花是個丫鬟,嘴裏總是留了情麵。但看著這個人傷成這樣,要是隻輕描淡寫地說那小姐隻是脾氣不好,豈不是說她沒做什麼壞事?對這個人是多麼不公平啊。

杏花垂了頭說:“一個來月前,小姐去官奴場把謝公子買了回來,惡言惡語,推推搡搡……”她抬頭看了我一眼,想了想,接著說:“後來就日夜鞭打折磨他,說一定要他求饒認錯。可謝公子不說話,結果,小姐的手就越來越狠,火燒刀割,棒打針刺,灌辣入喉……隻不動他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