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裏(1 / 3)

鄉裏

長生與我三個月不見了。最後一次見她是在丘山旁,丘山隻有兩個人,除了我,就是她。那夥太陽已落山,高原起了風,天上灰蒙蒙的。莊稼人回家了。我和她坐著,她一直不說話。她或許有一肚子話,隻是來不及說。

“長生,你在這還習慣嗎?”

“啊,愚笨,從這塊土地裏出去的娃,能不習慣這裏的水土嗎?”

“長生,你寂寞嗎?”

“啊,愚笨,有這麼多的人陪著,會寂寞嗎?”我有點想笑。

“長生,吹風了,你冷嗎?”

“啊,愚笨,有你緊挨著,會冷嗎?”

我替長生答道。長生還是不說話。她好像在笑,又像在哭。我不敢正眼看她。

“長生”這個名字聽起來好像是男娃,可我們的長生是個長得很俊俏的姑娘。她長著一雙水汪汪的眼睛,就像小時候丘山旁明澈的清澗。不知什麼時候,清澗消失了,可長生的眼睛依然那麼迷人。按規矩,長生要嫁人了,可她撅著嘴,露出潔白的牙齒。她還要念書呢。

那時,我送她走的。搭上鎮上的客車,阿爸,阿媽都來了。她平時那麼堅強,可這次流淚了。不住的向我招手。阿爸帶著她走了。他們要去新城。聽說鎮上的貨物都是從那邊運來的。我有點傷心,以後見不到長生了。阿媽說,阿爸這次去新城務工,長生去那邊上中學。再有一年就能上大學了。我又感到高興,有阿爸照料著,長生就不用操心了。

長生走了,一直沒有音信。

莊稼的活越來越重了。眼看就要收割了。中學沒畢業我就回鄉下了。爸爸說做個鄉下人踏實。媽媽反對,“做個鄉下人頂個屁,咋就不看看人家城市人!”

兩人爭執不下就讓我說,我不說話,隻是看著。

“那就抓鬮吧!”爸爸和媽媽終於達成了一致。

弄了兩塊石子,爸爸問我“卦”字怎麼寫。我不說話。

“怎麼連個字都不會寫呢?”媽媽很生氣。

抓鬮跟“卦”字有什麼關係呢?我實在不懂。據說是祖上的規矩。規矩是規矩,現實是現實,這套規矩不適用了。於是爸爸媽媽又達成一致,用斑白的石子作“吉”,用赤黃的石子作“邪”。如果是“吉”,那就去城市謀生;如果是“邪”那就留在鄉下,做個踏踏實實的鄉下人。

爸爸,媽媽,還有我,呆呆地望著石子被拋上了天空。那塊黃子透過套筒,輕輕的落在土黃的大地上。

“白子落到外邊了。”媽媽有點吃驚,自己剛才還向觀音菩薩許過願。

爸爸開口大笑,捋著滿嘴胡須,還是自己高明。

我不說話。從此,踏踏實實做自己的鄉下人。

第二天上崗了。金黃的麥穗在一陣風中搖曳不定,麥芒刺向人酸痛的胳膊。烈日烤在背上,熱辣辣的。一陣汗流浹背。傾斜的麥地裏,露出一個消瘦的腦袋。爸爸坐在空地上抽起旱煙來,摘下頭上舊得發黃的鬥笠。

“我說二百五,眼看就到上飯時間了,還不快趁天氣好快點收。”媽媽在一旁嚷起來。

“又不下雨,怕個啥?”爸爸吸口煙,罵了句。

他們吵了一輩子架,我從來都是看著不說話。

鎮上來了郵差,媽媽讓我去看看有沒有長生的信。阿媽捎過話,長生說是前些日子寄來幾封信,裏麵還有照片,估計這夥快到了。

領完信,我回了鄉裏。信件有兩封,一封是給阿媽的,一封是給我的。我興奮地衝上丘山,坐在小山頂上,拆開我那封信長生說她很想念我,自己很快就要高中畢業了,不知要做什麼。我看著看著竟將時間拋擲腦後了。

“信送了嗎?”山對麵傳來媽媽的聲音。

已是傍晚,天上有很多星星,鄉裏一路上很多蛐蛐的叫聲。阿媽家不遠,就在前麵。阿爸家已不種地了。阿爸每月寄點錢過來,都是我幫著從鎮裏領回來,親手交給阿媽的。

“快,快,長生的信!”阿媽捧著信打開。

阿爸在煤礦工作,一切還好。長生就要考試了,住在學校。

“長生長得漂亮了。”阿媽笑起來。

還有幾張城市的照片,阿媽仔細看著佇立著的城市大樓。而我隻看我的長生。

晚上突然起了風。待我回家時,爸爸媽媽早已累倒在土炕上打著呼嚕。我睡不著,從懷裏拿出長生的信,一遍一遍看著。她說外邊把搞對象叫談戀愛,把誠實叫愚笨。我是搞不清了。

回到房子,我把長生的照片貼在菩薩兩旁粗糙的土牆上。是阿媽吩咐的,這樣能保長生平安。假使真能如此,那也值得一做。

第二天霧雨蒙蒙。莊稼人跑到麥場緊急落麥子,以免發黴。回來時我們已被雨水徹底淋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