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伸出一根手指指著我,繞著我轉圈圈:“這麼冷的天,你居然剃光頭!”我去拉媽媽的手:“戴上帽子就不冷了。”“帽子?”媽媽看著我,驚訝地張大嘴巴,“我到哪裏去找帽子給你戴?”我沒有帽子戴?
我愣了。
哢嚓,剪刀來了——94我沒考慮過會有這樣的情況發生。
沒帽子,怎麼辦?
頂著這樣一個大燈泡去上學?
哦,我現在就能聽到那響徹教室的怪叫聲。
我緊張得臉色發白,肚子也疼了起來。
“我生病了。”我對媽媽說。
“你害怕了。”媽媽毫不留情。
“媽媽——”我的眼淚冒出來了。
我現在才發現自己有多麼冒失,我害怕了,真的很害怕。
媽媽歎了口氣,抱著我,輕輕拍我的背。
“我給你織頂帽子吧。”媽媽說。
她拿出針線筐,找出一團灰色的毛線。
“我不要灰帽子。”我說。
阿杏95“你得感謝我還有這麼一團灰毛線。”媽媽看看我,“或者你把圍巾圍在頭上?”像爺爺那樣?不!
我們村裏,隻有上了年紀的老爺爺才會在冬天裏把圍巾圍在頭上。
外麵天已經黑了。雨啪啪下著,冷風嗚嗚吹個不停。
媽媽坐在燈光下,麻利地編織著那團灰毛線。
我沮喪而又難過,坐在床上半天也睡不著。
唯一能給我安慰的是,明天小雅的笑臉。
哢嚓,剪刀來了——96伍
第二天,我等來的是另一聲尖叫。
小雅看著我戴著帽子,臉色蒼白,都快要哭出來了。她的頭上頂著兩根細細的小辮。小辮雖然小,但並沒有比昨天更小,細細的,兩根小辮。
我早上看到灰帽子上的彩色毛線球的好心情頓時蕩然無存——媽媽用彩色的線紮成一個線球,綴在帽子上,可好看了。
“你——”我指著小雅,失望極了。
阿杏97“嗚嗚——”小雅哭起來。
我還沒哭呢!
我憤怒地扯下自己的帽子,把光頭亮出來給她看。
“你看,你看——”我也哭了。
沒想到小雅哭得更大聲了:“光頭好醜,嗚嗚嗚——我不剃光頭——嗚嗚嗚——不剃光頭——”媽媽跑過來,問清楚是怎麼回事,哭笑不得:“好啦好啦,剪都剪啦,把帽子戴上就好了。好啦,小雅也別哭了,你不剪就不剪,糖豆不會介意的。反正她剪都剪了,你剪不剪礙不著她什麼事。而且,一個光頭而已,阿姨今天晚上給糖豆頭上澆點水,明天就能長出頭發啦!”這個媽媽,我一邊擦眼淚,一邊忍不住撲哧笑出來。頭發能這麼長出哢嚓,剪刀來了——98來嗎?
小雅看看我,露出一個小心翼翼的笑容。
看著她那可憐兮兮的樣子,我瞪了她一眼。
“好啦,笑了笑了,沒事啦,上學去吧。”媽媽拍拍我的肩膀,“看好你的帽子!”媽媽的叮囑是有預見的,也是沒用的。
?一進教室,一隻手從我頭上揮過,我隻感覺到頭上99一涼,帽子就消失在一片喧鬧、嘲笑聲裏。
“光頭!”“燈泡!”“蚊子腿!”說這話的是芋頭。
100他上次找我借蠟筆,我沒借給他。他已經弄斷我五根蠟筆啦!他就說我小氣,說我要是剃光頭,蚊子在上麵都站不住腳。這不,這會兒他打擊報複來了,還喊我“蚊子腿”呢,真難聽。
我寧願他喊我“小氣鬼”。
“二黃!”學校後麵的餘大媽家裏養了隻大黃雞,叫“二黃”。二黃生蛋很厲害,但是個母雞中的禿子雞。
“鵝卵石……”各種各樣的綽號紛至遝來,在我身旁形成了一道聲牆。
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得先找到我的帽子。
我還以為是秋天呢,實際上這場雨一下,冬天已經悄悄來到啦,頭上光禿禿的,好冷。
事實上,一個人是幹不過一個集阿杏101體的。
兩個人也不行,尤其是小雅這樣的細聲細氣的“第二個人”。
“我的帽子!”我一邊大喊,一邊滿教室追。
“糖豆的帽子!”小雅跟在我身後,聲音細小到我得豎著耳朵才能猜到這麼點意思。
帽子帶著它那個華麗的線球在教室上空飛舞,飛舞,從東飛到西,從南飛到北,從西南飛到東北,從東南飛到西北,一次又一次從我頭頂飛過,帶來一陣陣冷颼颼的風。
上課鈴響的時候,接帽子的同學一愣神,帽子飛過他,飛到了剛走到教室門口的蘇老師手上。
蘇老師拿著帽子,一眼就看到了我。
她撲哧一笑,班上的同學頓時跟哢嚓,剪刀來了——102著大笑起來。
我的臉漲得通紅,走過去拿過帽子戴在頭上。回座位的路上,我看到小雅的臉紅得像燒起來的火焰,她的頭幾乎要低到課桌裏麵去了。
我突然覺得,這個教室裏,最難過的不是我,而是她。
我坐下來,湊過去——我們是同桌——對她說:“沒關係。”真的沒關係。
我不知道,回到家,還有另一個驚喜在等著我。
桂香姨送給我一頂世界上最漂亮的帽子。它就像彩虹一樣美麗!
我戴上它,真是漂亮極了。
阿杏103陸
每天上學的時候,我依然戴我的灰帽子。
走進教室,帽子就會從頭上飛走。
這時,我就得意揚揚地從書包裏掏出我的彩虹帽戴上——不能從一個頭上搶走第二頂帽子,我是安全而美麗的。
有時候,他們渴望能搶走我的彩虹帽,會忍著一直不動手搶我的灰帽子。
最長是喝半碗茶的時間,就總有一隻手忍不住要拿下我的灰帽子。哈哢嚓,剪刀來了——104哈——我又贏啦。
最重要的是,整個冬天,小雅待我真的是溫柔極了。她會把她得到的每一粒糖果咬一半留給我,把她的新毛衣、新棉衣分給我穿一天——我個子比她高,穿著真難受,我試一下就脫掉了。小雅還試圖分一點壓歲錢給我,但被我媽發現了,她嚴肅地批評了我一番。哼,她不知道,我分了一點我的壓歲錢給小雅……阿杏山溪輕輕歌唱壹
我和奶奶,我們倆一起生活。
我們要上山打柴火,要種菜,要喂雞喂鴨子,我要上學,日子過得挺忙。得閑的時候,我們還要坐在門前的山溪邊,聽溪水叮叮咚咚歌唱。
我們都特別喜歡看陽光照在溪麵上,波光粼粼的一片。奶奶說,那波光是一座橋,把山溪兩岸連到了一起。
叔叔和嬸嬸住在縣城裏。叔叔得閑的時候,常常想接我們去縣城裏住山溪輕輕歌唱106住。他也這麼做過。
可是,住在縣城的樓房裏,我們倆都覺得別扭極了。
奶奶嫌棄城裏的房子太多,往窗戶邊一站,頓時頭暈眼花。可是不站在窗戶邊,她又覺得悶氣。
我呢,倒不嫌棄城裏住著不自在。
城裏有圖書館,有少年宮,有遊樂場,等等,有了這些東西,那些不自在,我還能忍受。我不能忍受的是嬸嬸的態度。
要說叔叔,那真是個好叔叔。
我們住在城裏的時候,他每天下班到家後,我都會跳起來搜他的口袋。
口袋裏有他帶給我們的禮物,比如說一塊巧克力,一本新書,一本畫冊——奶108奶喜歡看畫冊,她喜歡在裏麵找新的花樣子,等等。
可嬸嬸呢,總是一副眉毛不是眉毛、鼻子不是鼻子的樣子。她平時總戴著一副黑框眼鏡,眼睛一瞪的時候,樣子別提多嚴肅了。
也不是說她有多壞,她也好吃好喝地款待我們,冰箱裏總是有冰激淩,水果盤裏總是有水果,茶幾上總是放著七七八八的一些零食,有我愛吃的,也有奶奶愛吃的。
可她一會兒嫌我走路太重,吧嗒吧嗒吵到樓下的住戶;一會兒嫌我說話的聲音太大——奶奶有隻耳朵不太好,我說話聲音大,她聽起來輕鬆些——對我總是挑鼻子挑眼,不是個事。
嬸嬸挑剔我的時候,奶奶比我還難受。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勸也阿杏109不是,不勸也不是,滿臉尷尬地笑著,似乎帶著些討好的味道。那樣子看得我難受極了。我一難受就變成刺頭,一變成刺頭就愛頂嘴。
於是,嬸嬸更生氣,奶奶更尷尬。
這樣過不了兩天,叔叔就會把我們送回家。
回到家,我們都舒坦了。奶奶種菜我種花,奶奶喂雞我喂鴨,哈哈——山溪輕輕歌唱110貳
沒過兩天,我們又遇到難事了。
那天下暴雨,奶奶急著從菜園子回來關窗戶,在屋門前摔了一跤,把腳給扭傷了。
我喊吳醫生來看。吳醫生留下一堆草藥,說得休養,不能幹活。
我和奶奶都傻眼了。
叔叔昨天才打了電話來,說他要出差,和我們詳細地討論了一下要給我們帶什麼禮物。
阿杏111難道我們要給嬸嬸打電話嗎?
我看看奶奶,奶奶看看我。我搖搖頭,先試試自己照顧奶奶吧。
這一試,試得我焦頭爛額。
寨子裏的人幫了我們不少忙,有的送來柴火,有的送來雞蛋,有的幫我照管菜園。天晴的時候,隔壁大嬸還幫我把奶奶挪到屋子外麵曬太陽。
可我要做的事情還是多極了。
我要喂雞喂鴨撿蛋,要擇菜做飯熬藥,要打掃衛生,要洗衣服,要澆花……哎喲喲,忙得我腳不沾地。
幸好是暑假,不用上學。
從清晨忙到中午,隻有午飯後有一點空閑,我和奶奶說說話,給她重新換一換敷在腳上的草藥。
吳醫生留下的草藥有三種,得一層一層敷上去,順序不能錯。
山溪輕輕歌唱112我正手忙腳亂地忙著呢,突然聽到了敲門聲。
我抬起頭,和奶奶詫異地對視了一眼。
在我們寨子裏,很少有人會敲門。
有事時,門開著,走進來嚷一嗓子就完了。敲門,那是城裏人才會幹的事情!
城裏人!
“媽媽——”果然是嬸嬸的聲音。
我心一沉,說不清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嬸嬸走進來,手裏提著大包小包,看到奶奶腳上的藥,驚呼一聲,就要上來幫忙。
我喊了一聲“嬸嬸”,嘴裏的藥汁流下來了——吳醫生留下的一味草藥,是要嚼碎了敷上去的。那藥汁澀澀的,味道不算好。
阿杏113看到我那樣子,嬸嬸呆了一下,從口袋裏掏出小手絹,猶豫了一下,要給我擦嘴巴。
我一抬袖子,自己擦掉了藥汁,不理她,把草藥吐出來,敷在奶奶的腳上,然後一層一層裹上布。
嬸嬸似乎有些尷尬,手不是手,腳不是腳的,一時不知道做什麼。
奶奶趕緊招呼她坐下,要我去倒涼茶來。
這大中午的趕路過來,要是受了暑氣,容易生病的。
我看看外麵的大太陽,吐吐舌頭,倒了一大罐涼茶,還切了涼在井裏的一個西瓜。
看到西瓜,嬸嬸的眼睛一亮。
嬸嬸喜歡吃西瓜,我喜歡吃西瓜,奶奶也喜歡吃西瓜。我們一口氣吃了山溪輕輕歌唱114大半個西瓜才停下來。
“媽媽,你扭傷腳怎麼不給我們打個電話呢!要不是碰到寨子裏的人,我還不知道呢!”嬸嬸說。
“你們要上班,忙啊——”奶奶有點不好意思。其實不是這樣,要是叔叔在家,我們還是會打電話的。讓我們單獨和嬸嬸相處,我們都有點不自在。
嬸嬸似乎也有點不自在,她搖搖頭:“哪有那麼忙啊!你扭傷腳,丫丫怎麼照顧得過來。”丫丫就是我。
我有點不服氣,這兩天我不都照顧過來了嘛!
“看看,這地板也該擦一擦了,花也蔫了,要澆水了……”嬸嬸說著,站起來,“我先去鋪床吧,再來做阿杏115這些事情。丫丫,愣著幹嗎,給我找被子。”別看這會兒太陽大,但山裏晚上涼,夜深了,睡覺還要蓋被子。
山溪輕輕歌唱116叁
嬸嬸就這麼住下來了。
說實話,我還是鬆了一口氣。
嬸嬸挺能幹,把家裏收拾得比我整齊多了。她會做飯,可不會生火。
“丫丫,幫我生火!”她嚷嚷道。
住在這裏,嬸嬸的嗓門也變大了。
能不大嗎?這可不像在城裏,大家都在那幾間房裏。說不定我在菜園子裏,說不定我在山坡上,說不定我在林子裏,再加上山溪叮叮咚咚在說話,你阿杏117細聲細氣喊兩聲,我能聽到才怪!
跟奶奶說話,嬸嬸聲音也大了。
你試過在一個封閉的小空間裏說話嗎?一出口,聲音就在耳邊回蕩,吵得你頭暈。叔叔城裏的房子雖然不是封閉的,但不大,有時為了跟嬸嬸賭氣,我故意大聲說話,其實也覺得吵得慌。
現在,嬸嬸的聲音變大了,我突然覺得那些嘰嘰歪歪的事情算不得什麼了。
嬸嬸其實還是個好嬸嬸的。
她會買來肉骨頭,燉了湯,把那些湯汁加到煮得爛爛的粥裏給奶奶吃,既不膩,又補身體。熱天裏,奶奶也能吃下一兩碗。
吳醫生說,要多用骨頭燉湯給奶奶喝。可是我燉的湯,水是水,油是油,山溪輕輕歌唱118膩乎乎的,我都不願意吃。
現在有了嬸嬸,問題解決了。
我們住在城裏的時候,叔叔嬸嬸有時會帶奶奶和我去遊樂場玩。遊樂場好玩啊,過山車,會飛的龍,打圈圈的火車,會噴水的輪子……讓我目不暇接,我一會兒這裏看看,一會兒那裏看看。一旦叔叔找到我,把我抓回來,嬸嬸就會氣呼呼地批評我,說我膽子太大,盡亂跑。
這會兒,嬸嬸到了我們山裏,她就知道我膽子大的好處了。
其實,也不是我膽子大,主要是嬸嬸膽子太小!
菜園裏的空心菜的葉子上長蟲了,要捉蟲。
別看肉乎乎的蟲子傻呆呆的,但它們緊緊趴在葉子上。嬸嬸用根小木阿杏119棍挑來挑去,挑不動,有時一生氣,用力過猛,頓時把蟲子挑得飛起來,落在另一片葉子上。得,白忙活了,還得重新來一遍。
嬸嬸氣得跺腳。
我就在一旁樂嗬嗬地笑。
嬸嬸瞪了我一眼,把棍子一甩:“你來幹!”幹就幹,山裏孩子什麼蟲子沒捉過。
我一手一隻,一會兒捉了好幾條。
捉掉大蟲子,事情並沒有完,葉子上還有好多蟲卵呢!
“去買點藥撒在菜地裏吧?”嬸嬸試探著跟我商量。
“夏天雨少,撒了藥,我們吃什麼呀?”我把嬸嬸那一眼瞪回去。
“那你說怎麼辦?”我想了想,記得奶奶似乎是往菜山溪輕輕歌唱120地裏撒石灰。
我把這主意說出來。嬸嬸又有了新問題:“我們家沒石灰啊?”這算什麼問題。我們家沒有,別人家有啊!
在小河邊有個造紙坊,他們用竹子造紙,要用到石灰。那裏有的是石灰,想要多少用多少。
我準備去造紙坊要點石灰。
“等等,我回去拿錢。”嬸嬸說。
唉,這也是城裏人的毛病。
“嬸嬸,你別忙活了,我要是帶著錢去,肯定拿不回石灰。”我說。
在我們寨子裏,要是人家做這個生意,不用說,肯定要給錢。可他要是不做這個生意,那是不能帶錢去的。
比如說吧,要是我去造紙坊要幾張紙,那就可以帶錢去,因為造紙坊阿杏121就是賣紙的。可如果是要一點石灰,那就去要一點。
不單是石灰,你想要點什麼東西,隻要山裏人家有,都不會拒絕的。
嬸嬸的臉紅了紅,喃喃地說了一句:“山裏人真大方。”我嘿嘿笑著去找石灰了。
山溪輕輕歌唱122肆
給菜地撒過石灰,過了幾天,下了一場雨。雨把石灰衝走了,把菜葉子上的蟲子也給衝沒了。
嬸嬸誇我有主意。
哈——在城裏,她說我“有主意”的時候,可不是這樣的語氣。
在城裏的時候,嬸嬸帶我去買新衣服,她老給我選粉紅、玫瑰紅、淺粉等顏色的裙子、外套什麼的。
這些顏色漂亮是漂亮,可我總阿杏123覺得不夠勁。我喜歡深藍色,深藍色的衣服耐髒又經穿,怎麼穿奶奶都不會說我“又玩得一身泥”。我還喜歡那種很花很漂亮的衣服。一次,我看中了一件深藍色的衣服。深藍色的布料上用繽紛的色彩織出一道寬寬的花邊,真漂亮。
嬸嬸沉默了一下,問了問價格,不作聲了。
她要拉我走,我不走。
她拉了兩次,臉紅了,說我“有主意”。
哼,反正都說我“有主意”了,那我就有主意一次,不買我就不走。
最後,嬸嬸還是給我買了。
從那以後,嬸嬸就愛說我“有主意”。
可這次,她說我“有主意”,是山溪輕輕歌唱124一種開心的歡樂的佩服的“有主意”。
我很高興。
看著我樂嗬嗬的樣子,嬸嬸也笑了。
我頭一次注意到,在嬸嬸戴著的眼鏡後麵,眉眼彎彎,嬸嬸笑起來很漂亮,也很年輕,就跟我們學校那些年輕的女老師一樣年輕。
我們學校那些年輕的女老師可有趣了。
她們看到一朵花,看到幾個野果子,看到小溪裏遊動的幾條魚,都會驚喜地尖叫起來。
這麼一想,我突然想起來,我還沒帶嬸嬸在山裏玩過。
這時節,山裏可有趣了,吃的,玩的,多得不得了。
這天早晨,太陽剛剛出來,山裏的霧還沒有散去。
阿杏125我帶上幾個糍粑就邀請嬸嬸去山裏玩。
嬸嬸不同意:“家裏沒人照看著……”“沒事沒事,”奶奶說,“我腳好多了,丫丫出門的時候喊一聲隔壁的阿婆來看看就成了。”嬸嬸還想拒絕。我不等她說話,就牽著她的手往外拉。
“媽媽——”“去吧去吧,”奶奶總是這麼體貼,“這時候是山裏的好時節,去看看,也喜歡喜歡我們大山。”嬸嬸是個城裏人,在城裏長大。
她雖然也經常跟著叔叔回山裏看看,但不管奶奶款待得多麼周到,她總是待不了多久,就坐立不安地要回城裏去。這次是她待得最久的一次了。
山溪輕輕歌唱126咦——真奇怪,嬸嬸似乎越來越習慣在山裏住著了。這兩天,她也不看書了,眉頭也不蹙著了,擇菜、煮飯、打掃衛生,眉梢都帶著些許笑意,她還喜歡往窗外看,看大山,看山裏的雲,看山裏的樹林。有一天晚上,我看到她悄悄地坐在門口,聽山溪淙淙流過。她聽了很久很久。
我們出門的時候,晨霧還飄蕩在山尖上。這會兒,晨霧已經到了山腰上,朝陽從東邊的山後照過來,照在山尖上,明亮又金黃。
“丫丫,沒想到山裏的變化這麼美。”嬸嬸說。
我抿著嘴笑,不說話。
到了山裏,嬸嬸果然像我的女老師們一樣,看到鬆鼠吃栗子要驚叫一聲,看到一叢紅豔豔的山丹花要驚叫阿杏127一聲,看到一簇紅彤彤的野果子要驚叫一聲……她的驚叫聲裏,笑意越來越濃。
不過,她最開心的,還是我們回到家的時候。
看到夕陽照在門前的山溪裏,她驚歎地張大了嘴巴。
“陽光照在山溪裏,就像詩一樣美。”她說。
我笑了,走過去,挨著嬸嬸坐下來。
溪水在我們眼前潺潺流過,輕盈暢快。夕陽落在溪麵上,波光粼粼的一片。那跳躍的波光像是一座橋,把山溪兩岸連到了一起……山溪輕輕歌唱滿月壹
滿月挨著天井坐下來,她還從沒見過這樣的老宅子,前後屋子中間開著個天井。陽光從天井照進來,照在青石板鋪就的台階上,金黃一片。
天井中間有一口淺淺的水井,井水從鋪著細沙的井底汩汩冒出來。
外婆正在井邊洗菜。細嫩的小黃瓜沾著井水,在陽光裏閃閃發亮,很調皮的樣子。茄子也是,圓頭圓腦的,很憨厚的樣子。還有那小小的萵筍苗,阿杏129細細的,嫩嫩的,葉稈兒挺得老直,很精神的樣子。
滿月從不知道蔬菜還有這樣一份神采。外婆把它們盛在暗淡的老竹籃裏,擺在陽光下,怎麼看都像是一幅畫。
外婆洗好了細長個頭的紅辣椒,撐著膝蓋站起來,提起竹籃準備去做飯了。
“別動!”滿月說。
外婆吃了一驚,轉身看到了滿月亮晶晶的眼睛,她極輕微地歎了一口氣,放下竹籃,笑了笑,和緩地問:“滿月,怎麼啦?”“畫。”滿月指著竹籃說。
外婆這下真的笑了。她知道滿月喜歡畫畫。“畫吧,孩子。”外婆又往蔬菜籃子裏灑了點水,“你可得快點,滿月130等到水被曬幹了,你的畫也就蔫了。”滿月看著外婆,親昵地笑了。她想起走進村口,外婆指著這座老房子,拉著她的手說“滿月,到家了”時,心裏也有這樣一份溫暖的親昵。
滿月是被外婆從城市裏帶回來的。她們一路坐火車、坐汽車、坐輪渡,還乘坐了一段慢騰騰的牛車,才來到這個小小的被田野環繞的小村莊裏。
滿月坐在天井邊,架起畫夾,拿出墨黑的炭筆,靜靜地畫著陽光裏的菜籃子。陽光慢慢傾斜,爬到她的腳邊,使她看上去安靜又明亮。
外婆坐在天井旁,靜靜地看著她,眼角悄悄濕潤了。
滿月不停地畫著,偶爾拿起橡皮擦,又放下了。她記得老師說過,素描要力求筆觸準確,少用橡皮擦。
阿杏131菜籃子裏的菜漸漸蔫了,滿月畫夾上的畫也漸漸成形了。
外公扛著鋤頭,走進寂靜的院子,驚訝地發現大中午的廚房裏竟然冷冰冰的,一絲煙味也沒有。
堂屋的門虛掩著,外公推開門走進去,發現滿月坐在天井邊,正在畫畫,外婆就坐在旁邊看著她。
聽到門吱呀的響聲,滿月抬起了頭。
滿月看著外公,笑了。
看著滿月笑得那麼安靜坦然,外公的心裏漾起一陣溫柔的疼痛,他放下鋤頭,走過去輕輕拍拍她,也在天井邊坐下來,卷了根紙煙,靜靜地抽了起來。
陽光如水般漫過小小的天井,照在滿月身上。
滿月拿著炭筆唰唰唰地在紙上畫滿月132著,她畫出一片模糊的暗影。有了這片暗影,畫麵一下子就有了陽光的光澤和味道。滿月真的有幾分畫畫的天分。
阿杏133貳
外婆把滿月的這幅畫掛在堂屋裏。
滿月看看自己的畫,想起那一籃子的蔬菜,眼睛裏似乎多了點什麼。
外婆悄悄對外公說:“滿月又開始看東西了。”“瞧你說的,難道還有不看東西的時候?”外公嘀咕道。
“那不是看,那是望著!”外婆歎了口氣,“像是看見了,又像是沒看見,整個人像是站在那裏,又像是滿月134在很遠的地方。”這麼一說,外公就明白了,他也歎了口氣。他看看窗外,看到滿月正蹲在地上,太陽照著她,亮得晃眼。
“滿月,你在看什麼?”外公說,“進屋吧,這麼大的太陽!”滿月抬起頭來,有一會兒,她似乎不明白是誰在和她說話。
“滿月——”外公又喊了一聲。
這下她明白了,笑著站起來,說:“外公,螞蟻!”滿月跑進屋子,拿出畫板和炭筆,在紙上唰唰唰地畫起來。
一個黑點又一個黑點,排成一條曲曲折折的長線。
“螞蟻!”外婆叫起來。
可不是嘛,一隻螞蟻接著一隻螞蟻,正排著隊朝前走呢。瞧,那兒有阿杏135隻螞蟻回過頭,揚著觸角,正和身後的夥伴說著什麼。
滿月又在一邊畫了一朵開得正鮮豔的雛菊花,興致勃勃地說:“螞蟻排著隊去洗花粉澡。”“花粉澡?”外公聽著覺得很新鮮,“有這樣的事嗎?”滿月一下子蔫了,她想起了老師的話:“滿月畫畫有幾分才華,就是喜歡胡思亂想,胡言亂語。”班上同學頓時哈哈大笑起來。
老師是個好老師,畫得好,教得也有方法,一開始滿月很喜歡他。不過,這個老師很有規矩,什麼都要按照規矩來,說“方要方,圓要圓”,容不得半點馬虎。滿月不喜歡這點,在畫麵之外,她還有一個想象中的世界。
每次上繪畫課,老師都要問滿月滿月136畫的是什麼。隻要滿月一開口,同學們就會敲著桌子大笑。漸漸地,滿月不說話了。老師很不滿意:“畫得好也不要驕傲啊!說說自己的想法,和同學們分享一下,有什麼不可以呢?
做人要大方一點!”“滿月……你沒見過嗎?一群螞蟻高高舉著一朵花……螞蟻就喜歡香噴噴的味道。飯粒掉到地上了,糖果掉到地上了,螞蟻不是一下子就冒出來了嗎?”滿月聽到外婆在說話。她在說什麼?螞蟻喜歡香味?
滿月重新提起了精神。
“那倒也是。”外公點點頭,轉過來對滿月說,“滿月,把這幅畫掛起來吧?”要掛起來嗎?
阿杏137滿月從小就愛畫畫,畫了畫就喜歡嚷嚷著掛起來。
哪一次呢?滿月畫了一隻小鳥在屋頂上邁開大步走的樣子。媽媽的朋友來了,看到這幅畫哈哈大笑,說這隻小雞怎麼跑到屋頂上去了。
“不是小雞,是小鳥?小鳥在屋頂上散步!”那時候滿月就是這麼說的。
那個阿姨不笑了,訕訕地說:“哎喲,小鳥呀,畫這麼大,還真沒看出來!”那時候媽媽正為滿月轉幼兒園的事煩心呢。滿月讀的幼兒園正在擴建,大大的卡車拖著水泥、鋼材什麼的,進進出出,成天吵吵鬧鬧的。媽媽不放心,想找這個阿姨幫忙把滿月轉進市重點幼兒園,她聽到滿月這麼說,趕緊出來打圓場:“小孩子,亂畫的,哪裏看得出來!”滿月138這麼一說,大夥就笑開了,也沒人管滿月的畫了。
從那以後,滿月就留意了,她發現別人總是喜歡對著她的畫說著不著邊的話。慢慢地,她也不喜歡把畫掛起來了。
“滿月,看——你外婆修剪了一下,不錯吧?”外公已經把畫掛起來了。
畫紙被剪掉了一些,變得狹長。
這麼看上去,彎彎曲曲的螞蟻隊伍,更像是走在了一條小路上。
滿月笑了,說:“好。”139叁
外婆家的母豬生小豬了,那一隻隻粉紅色的小豬仔渾身散發著一種珍珠般瑩潤的光彩。
滿月喜歡看這些小豬,喜歡它們那打著卷兒的小尾巴。它們看上去都很機靈,偏著頭,用那圓溜溜的小眼睛打量著滿月,還喜歡哼哼唧唧,不時抽抽短鼻子。
小豬喜歡吃新鮮的嫩菜葉。滿月就跟著外婆去菜園裏擇菜。
滿月140她拿著鮮嫩的菜葉伸進豬欄裏,小豬嗅了嗅,一口就咬住了,吧嗒吧嗒地嚼一嚼就吞了下去,又揚著頭嗷嗷叫著要吃。
141有八隻小豬呢,滿月忙不過來,她老是記不住喂過了哪隻,沒喂哪隻。
外公從地裏回來,總會給滿月帶點什麼,有時候是一朵顏色特別的薔薇花,有時候是一把甜泡果之類的。
外公一回到家,不見滿月,就問外婆。
外婆說:“喂豬呢。”一說出來,想著小小的滿月喂豬的樣子,總覺得很好玩。
滿月在豬欄裏,在八隻小豬哼哼唧唧的聲音裏,轉來轉去,手忙腳亂。
142吃飯的時候,她就講豬欄裏的新聞,什麼“小一喝粥的時候嗆到了”“小五吃食特別響啊”“小七的尾巴卷得特別好玩啊”之類的。
現在,她已經能認得清這些小豬了,還給它們取了名字,從小一到小八,個個都叫得出來。
一天,外公把蘿卜菜都扯了回來,打算清空那塊地種點紅薯。
這些蘿卜菜太老了,不好吃,外婆打算用來喂豬。小豬不喜歡吃這些長得比滿月還高的蘿卜菜,滿月隻好用它們來喂大豬。
小豬的隔壁還喂著兩頭大豬。大豬成天搶食、打架,外公就在它們中間隔上了木板。食槽一頭伸在木板這邊,一頭伸在木板那邊。兩頭豬各吃一邊。
阿杏143滿月把蘿卜菜一棵一棵扔進食槽裏。
左邊那頭有花斑的大豬扯一把蘿卜菜就大口嚼,右邊那頭黑耳朵的大豬呢,卻先把蘿卜菜扯到自己的豬欄裏,扯夠了,再慢慢地吃。
花斑大豬吃啊吃啊,滿月的蘿卜菜塞完了,它也就沒得吃了。
黑耳朵大豬呢,則慢悠悠地在隔壁香噴噴地吃著自己預先儲存的蘿卜菜。
它嚼啊嚼啊,嚼得吧嗒響,吃得可香了。
花斑大豬嫉妒得不行,在自己的豬欄裏急得團團轉。
啪——一聲巨響。
外婆嚇一跳,丟下手中的菜就往豬欄裏跑,跑到一看,兩頭大豬吧唧吧唧吃得正香。
滿月呢,正捂著肚子在一旁哈哈大笑。她笑得那麼歡暢,就像是淙淙滿月144流動的小溪躍下大石頭,躍出了一片小瀑布。
外婆心裏一鬆,腿一軟,跌坐在地上。
她聽著滿月的笑聲,心裏酸酸甜甜的,又快活又酸楚。
“外婆——”滿月指著豬欄,笑得話都說不出來了。
外婆這才發現,被木板隔開的豬欄裏,一邊是空的,一邊居然擠著兩頭大肥豬,這是怎麼回事!
滿月一邊笑,一邊比畫,嘀嘀咕咕說個不停。
聽了老半天,外婆才明白,剛才這啪的一聲,居然是這頭花斑大豬貪吃,拔地一跳,躍過差不多有滿月那麼高的木欄,跳到了另一邊。
這麼胖的大肥豬,居然還有這樣阿杏145的本事!
外婆也是頭一次聽說,她也哈哈笑了。
打這以後,花斑大豬就有了“跳高冠軍”的稱號。外公嫌這個名字太長,簡稱為“冠軍”。
滿月給“冠軍”畫了一幅畫。
畫麵上,正是“冠軍”縱身一躍,飛躍木欄的樣子。
一頭豬飛在木欄上,怎麼看都特別好玩。
外公把畫貼在堂屋裏。有客人來了,他就指著畫把“冠軍”的故事說一遍,末了,還說:“瞧,這就是我們家滿月畫的,‘冠軍’跳起來的時候正是這個樣子。”客人都是忙農活的行家裏手,他們對著畫瞧了又瞧,也覺得這是件不滿月146可思議的事情,說:“多虧這幅畫畫得好,一瞧就明白。”這件事不知怎麼的,傳到了縣報記者的耳朵裏。記者帶著相機來了。
他拿著筆記本采訪滿月。滿月躲在外婆身後,不肯說話。
外公指著滿月的畫,把這件事又一五一十說了一遍。
“瞧畫就明白了。”記者說。他對著畫哢嚓哢嚓拍了好幾張照片,回去了。
沒幾天,報紙出來了,上麵端端正正刊登著滿月畫的畫和外公說的故事。外公很得意,外婆很高興,滿月也很開心。
外公打算去鎮上,把報紙寄給遠方城市裏的滿月的媽媽,要滿月也給媽媽寫封信。
阿杏147滿月拿著筆,一個字沒寫,卻把小一、小二、小三、小四、小五、小六、小七和小八都畫在了紙上。
滿月148肆
傍晚,外婆疊衣服的時候,不知怎麼的,手上的老繭一劃,把滿月的絲綢小褂劃了一條裂口。
這可怎麼辦呢?外婆領著滿月回來的時候,走得匆忙,衣服也沒多帶幾件。
外婆拿出針線,問滿月:“滿月,你喜歡荷花嗎?”滿月在公園裏看到過荷花,粉粉的一朵,盛開在水麵上,很漂亮。她阿杏149點點頭。
外婆坐在夕陽裏,一針一針細細地在衣服上縫著,線拉得老長。
滿月依著外婆坐下來,看夕陽。
針領著線走了一步又一步,發出細巧的聲響。滿月聽著,心裏特別安靜。
外公推開門的時候,太陽已經落了,外婆正好打了個結,咬斷線頭。
“試試。”滿月穿上了。衣襟上的裂口被外婆繡上了一朵小小的荷花,半合著花苞,使整件小褂一下子添了幾分味道。
“不錯,俊俏得很。”外婆滿意地說。她整整衣襟,去廚房做飯去了。
滿月摸著衣襟上的繡花,很喜歡。
突然,她想起一個問題:“外公,荷花香嗎?”“香?”外公驚訝地瞪大眼睛,滿月150“你沒聞過荷花的香味嗎?”滿月搖搖頭。公園裏的池子大,散步的人又多,池子中間零零星星開著幾多荷花,她深吸了好幾口氣,都沒聞到一點味道。
“我就知道城市不好。”外公也搖搖頭。外公不喜歡城市,他隻去過一次,任憑媽媽怎麼說,都不肯去了。
他說,城市裏人多,擠得慌;車多,吵得慌;住在樓上,接不到地氣,難受;過個馬路,像是被趕的鴨子,撲騰撲騰亂衝……麻煩多著呢!
滿月突然想起那次外公過馬路,看到信號燈,到處找開關:“多耗電啊,白天都亮著燈,得關掉。”開關沒找到,一不留神,燈又換了,車衝來衝去,外公嚇得連連退了幾步,怎麼也不肯過去了。
阿杏151外公那倔強的板著臉的樣子,多熟悉啊!滿月想了又想,也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