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蛟壬回憶錄》——州牧府轄下三司中,按察使最為清閑,在位者大多是混吃等死之人;布政司的位子看似油水十足,其實吃力不討好,水陸商道的卡稅權多年來都握在武將手中,眾花商與文官竭力得來的盈餘,倒有不少付了關稅。而地方軍隊設卡收稅是否合理,會不會竭澤而漁,則都要看當地文官能否與將領交好,軍備使便是地方中軍隊與文職係統間的紐帶。軍備使若是個心思玲瓏的,哄得住當地守將,軍隊設的關卡就會少些,南來北往的商人自然會往著稅少之處用來。一直以來,大陳十九州中的大多數地方,都是這以武治文的局勢經營下去的。
“龍影啊。”按察使始終咧出縫隙的嘴裏,喊出了黑衣刀客的名字:“人沒抓住?”
“回稟大人。”龍影將頭垂得更低了些:“刺客被屬下重創,跌下了北驪峰底。”
“哦?那就是死不見屍咯?”
“大人恕罪,這刺客極為剛強,寧自行躍入絕穀也不願被屬下活捉。這等做法,倒是像極了哪門豪府豢養的死士,屬下這身功夫,教人死可以,但要教人活就有點……”
幽暗的客房裏,龍影的聲音毫無起伏地敘述著,按察使的雙唇忽抿忽開,仿佛真地就在咀嚼龍影的每一句話似的。
他忽然身子往前一探,笑著打斷道:“龍影,你這是做什麼?有什麼話,先坐起來再說!”
“屬下不敢,屬下身為洳陵衛長,衛隊中混入了如此叛徒卻不自知,已自覺罪孽深重。如今未能留到活口,更是重罪一條。”
按察使聽得直搖頭,拖起長音道:“唉~~~是非功過,自有州牧大人公斷,洳陵衛乃州牧大人直屬,本官區區司使,來這花陵太學也隻是代州牧大人處事,怎受得了龍隊長如此跪拜?快快看座,莫要讓人指貶本官逾越了身份嘛,哈哈哈哈……”
“真是成了精的老狐狸,連皮有幾寸厚都看不出。”聽著按察使陰陽怪氣的笑聲,龍影忍不住心中暗罵,表麵上卻是恭敬得謝了座。
按察使前探著身子,整個人仿佛要衝出位子一般望著龍影,那眼神仿佛是個漁夫,正瞧著網中掙紮的魚兒。隻聽他道:“龍隊長啊,既然內應已除,咱們說起話來就沒什麼顧慮了。正好,被那刺客這麼一鬧,本官一時也無心睡眠了,龍影隊長若是不困,跟本官說說這紅陽賊人的事如何?”
“按察使大人乃是掌控大局之人,屬下隻是一介武夫,怎敢在大人麵前僭越?”
“龍隊長,這是本官特地另行藏起的一疊書信。”按察使示意親信手下捧出一堆書信:“這其中,有前幾日州牧大人收到聖旨拓本,也有魏王府發來的責問涵。還有燕王府寫來的,楚王府,太常寺寫來的……上頭寫得無非就是一句話,白蓮賊到底是什麼動靜,會不會再出來和咱們皇上爭天下。龍隊長,如今你可知道州牧大人肩上的擔子有多重,本官的責任有多重了麼?”
“屬下無能,不能替州牧大人、按察使大人分憂。”
“龍影隊長,你這還是不肯與本官推心置腹啊。”按察使搖搖頭,遺憾與冷笑兩種神情在他臉上意外地融合在了一起:“說實話,本官這次是臨危受命,火急火燎趕過來收拾紅陽真祖這一攤子事兒。倒是龍影隊長在花陵太學待了小半月,許多事情,天知地知你知……我不知,龍隊長若一直這麼打官腔下去,本官就是聾子、瞎子,還談何為州牧大人分憂?”
“哼,這笑麵狐狸,神不知鬼不覺陰了軍備使一把,如今還找起我的過失來?的確,這裏我若太過敷衍,早晚被他扣個‘知情不報’的帽子,此時不宜與他衝突,順了這老狐狸的毛便是。”想到這兒,龍影的眼神中的鋒芒漸消:“不知大人想知道什麼,屬下知無不言。”
按察使搶話般開了問:“紅陽真祖此刻病症如何?”
“據書院的花仙廟師說,此毒難解。”
“如何難法?”又是一句沒等龍影說完就發出的質問。
從半真半假的和善笑容,到這般咄咄逼人地逼問,一個人的臉色真能比翻書還快。麵對按察使如此急如暴雨的逼問,就連龍影的回答也開始有些跟不太上:“這……屬下當時並不在場,軍備使大人也未曾告知過。”
“何人在場?”
“花仙廟師來診治過兩次!那兩日當值之人分別是靈狐、雨鰻。”
“嗯……好,好得很……”聽著龍影被帶快的語速,按察使又露出了滿意的笑容:“這麼看來,咱們又要多找幾個人聊天了,是吧龍隊長?”
時而風平浪靜,時而雷雲巨浪。龍影第一次覺得,按察使這張布滿皺紋的鬆弛臉皮,根本就是一片遠海。在與宥辣子交手時都未曾有過的手汗,慢慢腐蝕起龍影的掌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