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漫漫,人生海海。
白雲讓最後見到的棠幼之,她身邊丈夫是比之自己更加強大健康溫柔富有的男子。
沒有過告別,好像就還會再見。
無人知曉這許多許多年,他心內沉著何等龐大克製的思念。
從台北到江南。
在而今的時代已經無需輾轉。
舒墨清晨送溫茗與嶽小海去機場。
下午時她們已經站在了大學老校區教職家屬院的一排雙層小樓,白雲讓的門前。
這裏時光仿佛比之時代更慢,院落內庭裝修都簡潔舊式,打理得十分幹淨。
白雲讓心情狀態皆差,已似彌留,如何都不肯見客,溫茗隻得將從台北帶回的小盒子和信件都交與在家裏陪伴照看的幹女。
出了門剛要走到巷口,忽然被身後喊住。
轉過身看到披衣的老人拄著拐杖,顫巍巍勉強直身地站在門口。
溫茗兩人急忙奔跑回去,老人手裏拿著那個打開的盒子,一字一句急切又清晰,
“這是哪裏來的?”
盒子裏是一支鋼筆,款式極舊,刻著模糊的‘雲’字。
幹女在旁攙扶,孫輩也都守在旁邊,白雲讓年歲甚高,近日狀況時而迷糊時而清醒,家人也不顧他脾氣拐強,全都住回了這邊。
小盒子打開給他看到,竟然回光返照一般的,當即下了床,快步走到門口要留人。
溫茗共白雲讓回了房間,幹女把帶來的陳舊信件也都交與了白雲讓手中,白雲讓急切戴上老花鏡,顫著手展開了一封信,隻看了一眼又小心把信紙折疊掩藏。
是再熟悉不過的字跡···
抬頭手書第一句···
【吾師白雲讓】
“你究竟從哪裏得來的這些?”
溫茗便將他學生的求助,去台北的采訪,與棠棟之玉鵑的際會,一一與他道來。
白雲讓聽得十分平靜。
枯老生斑的手指,皺紋橫亙的皮膚,望起是不動聲色,卻也覺得渾濁眼瞳中漫出些許生命的光彩,
“嗯。”
聽完溫茗所述,白雲讓輕輕點頭,真誠道,
“謝謝。”
他拄著拐杖要從沙發站起,旁邊的孫子孫女急忙攙了一把,起身之後,白雲讓拂下了孫子孫女的手,
“乖,陪著你們媽媽。”
幹女也過來扶他,也將她手拂下,
“乖,辛苦你了。”
老人的背影倔強矜傲,兀自一人拿著那疊信件走進臥室,關上了門。
【吾師白雲讓
How is everything?
那時候在圖書室裏見到的書,應是白老師的筆記吧,現在我也會寫這種字啦。
這裏的河好寬,建築的房頂尖尖,我學會了騎自行車,沿著河邊一路騎過去,總有很多人會看我,我是那個和他們長得都不一樣的人。
橋下的畫家攔住我,請求我做他的寫生對象,我也請求他為我畫一張小小的畫像,你看,他畫的我像嗎?】
另一張有些硬的紙張展開。
素描印記早已暈染,依然看得出她笑顏燦如花陽,戴著一個歐式帽子,衣服上墜著盤扣。
一折一折書信裏,她寫歐洲生活的新鮮食物,寫外頭出太陽;她寫教堂的琉璃圓窗,寫外頭下了雨;她寫噴泉邊的白鴿吃她手心裏的麵包屑,寫外頭掛彩虹;她寫與陌生人的社交和舞會上精美的衣服,寫外頭打閃雷。
【如果有一天,外頭又出太陽又下雨,掛著彩虹打閃雷···】
一折一折書信看過,她開始讀得懂報紙,努力申報大學,筆觸之下,憂國思鄉之情漸漸強烈。
【我想,我很快就可以回去了,若是四哥沒有與白老師失聯便好了,有關文學、新聞,白老師定是可以教予我許多許多。】
最後一封信,是寫給棠棟之的。裏麵寫著和他姐姐有關的線索,拜托四哥棠棟之幫助尋覓。
原來與姐姐的重逢,這得享親人愛意的後半生,是她送來給他。
心內悲慟悵然,手中信件擱在枕邊,白雲讓從枕頭下縫著的小布袋裏,摸出了那枚瑪瑙耳墜。
紅彤瑩潤如初。
累月經年讓他手指枯皺如木,珠子反而愈加通透靈蘊。
舊日共度的短暫刹那,明媚生動,鮮活刻骨,盤念了一生一世,一幀一畫都不曾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