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我高二的時候,教學樓頂是可以自由出入的,每當課間或者放學,總有一些學生跑到樓頂伏在圍欄邊上談笑風生,大喊大叫,不時對著滿校道麵無表情遊移的同學指手畫腳。肥碩的領導看見後推了推寬大的方形眼鏡然後對跟在身邊的年輕教師憤怒的指責說怎麼也不管管,這都成啥樣子了!年輕教師雙手握在一起低聲下氣的說是是是,我回到教室就警告他們。
樓頂清淨了一小段時間。不久之後情況依然一如往常,有些人還不時在樓頂唱起了生日歌,踩起了氣球,跳起了舞,樓頂上方那一小角天空看上去祥和而安逸。而這種情況持續了大概一個月後,學校所有樓頂的門就永遠被封閉了,門上掛了一把大鎖還貼了一條長長的寫著“嚴禁出入”字樣的封條,還在“嚴禁”上麵蓋了一個大大的紅色印章,仿佛是要用這印章的顏色警告人們,假如你要為驗證自由落體的定律而從樓頂飄飛在空中的話最後留給世界的是怎樣一種顏色。
當然,其實並沒有人為了科學而成功的獻身,那天是這樣的:高三的樓頂一如往常有三三兩兩(高三的教學樓在我們高二的對麵,熱鬧程度和我們這邊比起來簡直是小巫見大巫)的學生,據有些目擊的學生說他們在樓頂開著開著玩笑(其實又是在開一些關於某女生的胸部如何如何的下流玩笑)的時候突然看見對麵有一位師姐站在圍欄邊,還大喊大叫說我不要活了。那時的情景至今仍會在我神經的兩邊產生一種拉力時刻抽搐著我。我當時剛從班門口走出來,那一聲尖嘯的“我不要活了”是我至今為止聽到的最震撼的聲音,整個世界仿佛一瞬間就安靜了下來,每位同學從各自的班級傾巢而出,在欄杆旁扭著脖子往上張望,其實是隻能聽到聲音而什麼也看不到的,旁邊一位同學突然用手指指著說那邊那邊!我的目光隨著眾人的視線掃過去,看到樓頂的一小角一個紮著辮子的女生的頭顱迅速消失在了邊緣。然後那位肥碩領導的龐大身軀突兀的出現在對麵樓頂的圍欄邊,揮舞著粗壯的大手對所有人吆喝道:都給我上課去,沒什麼好看的!走廊上立即響起了一大片拉的長長的此起彼伏的鄙視聲“超—”。
事情的結果是:那位師姐被救了下來,在她即將要跳的時候被那位肥碩的領導救了下來(這使我不得不在同學對他的鄙夷聲中對他表示欽佩),然後旁邊的一位女教師(也許是她的班主任)緊緊抱著她一起大哭起來。
樓頂就這麼永久(?)的封閉了。
【2】
關於樓頂的封閉在一定的程度上挫傷了我,但對我而言也是極好的。因為我實在忍受不了那一幫傻不拉嘰的人一天到晚在玷汙那個與我而言神聖的清淨地。我想關於樓頂要再次忍受長久的寂寞其實應該都要怪我,我敢肯定是我把那些混雜的氣息帶上去的。我常常會在傍晚放學後捧著一本小說前往那個清淨地,我會在上麵對著夕陽朗誦泰戈爾的詩集,又或者安靜的坐在廢棄的椅子上讀著菲茨傑拉德。很長一段時間沒有任何人上來幹擾過我。我想一定是某個時刻我的討厭的頭部露出了圍欄邊,又或者我舉起的雙手赫然的出現在人們的視野中,然後當我用厭惡的眼神對著第一個上來的侵略者的時候,我內心裏對於海明威的那片清淨地已經絕望的一塌糊塗了。
看什麼看,再看老子揍你,鼻子和眼睛幾乎湊在一塊的那位兄台說完後開始對他帶上來的地球某紀的生物動手動腳。我心裏一座沉睡已久的火山開始洶湧噴發,然後又瞬間歸於死寂。我合上了梅·特拉裏的《人是機器》,頭也不回的離開了那裏,並發誓再也不會上來了。
我也發誓再也不看海明威了。
【3】
幾周後,我心裏不知為何總是不由自主的躁動不安,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有什麼在呼喚我,樓頂的某個角落在惆悵的等待我的來臨,以帶給它舒緩的氣息。由於校方的警告(被發現上樓頂的同學將記過處理!)我一直怯於再次前往。圖書館狹小的閱覽室彌漫著渾濁的書卷氣味,那些氣味是不包括文學哲學或者藝術的,書架上一大排都是某某明星的八卦雜誌或者某某球員的風流韻事。一大堆男生或者女生捧著這類雜誌以及某些低俗的言情小說如饑似渴的讀著。文學或者哲學類的書架很少有人抽出來拜讀,我看到雪萊、斯賓諾莎以及黑格爾等人在黑暗的擠滿塵埃的角落裏孤獨的哀歎時代的變遷,對人們精神的貧乏感到極度的失望。
我總是無法堅持在那些地方呆上一刻鍾。我對在樓頂的那一小段幸福時光感到懷念,並且希望前往的欲望也開始越來越強烈。下午放學後,我終於按奈不住了,重又懷揣著一本最近沒看完的小說在無人發現的情況下溜到了樓梯間,其實我並沒有希望是要上到樓頂的,因為可能已經有一把大鎖會在我到來的時候對我放聲大笑了。而當站在門前的時候,我大吃了一驚,門鎖已經撬開了!
我顫巍巍的打開沒有緊閉的鐵門,走上了樓頂,漸漸西沉的鐵紅色夕陽在低垂的天幕下顯得哀婉柔弱。我關好門,撿起並扶正那張倒在地上的凳子,擦幹淨後便坐在上麵看起書來。
呦!
背後的一個聲音把我嚇得汗毛直豎。
很久不見了!他說。我回過頭,看到了靠坐在圍欄邊的一個男生,校服和褲子皺巴巴的,頭發的雜亂就像是剛和人互抓著頭發打過一架而且還沒打贏似的。我內心裏再次被絕望所窒息,我就知道這地方是怎麼也回複不了從前的平靜了,我懷著厭惡的表情鄙視了他一眼,然後迅速的離開了那個地方。
喂,你想上來就上來,我會把****放在你看得到的地方的。
我關上門,差點就沒有聽清楚那句話。
【4】
我再次關好門並急匆匆的走到他麵前,喂,我說,很久沒見是什麼意思?我認識你嗎?
哦,他笑了笑,笑容裏散發出一種天真爛漫的味道,牙齒雪白雪白的,兩個酒窩在臉上一跳一跳。我急於要與他對峙的心理一下子鬆懈下來。
你當然不認識我,他繼續說道,不過我可記得你,畢竟我都聽你朗誦了兩個多月的泰戈爾了。
“夏天的飛鳥,飛到我的窗前唱歌,又飛去了。
秋天的黃葉,它們沒有什麼可唱,隻歎息一聲,飛落在那裏。”
“使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
他站在樓頂中央模仿我的姿勢朗誦著泰戈爾的一段詩集,我心裏熱辣辣的。
不過你朗誦的真的很好,很有感情,每次當你朗誦完之後我都有一種想鼓掌的欲望,不過我怕嚇到你就沒有那樣做了。
這麼說我在這的時候你都在了?!
恩,可以這麼說。那,他指了指那個堆放廢棄桌椅的地方,我就是在那個被這些廢棄的桌椅遮蔽的角落,從這裏你是看不到我的。
去你的。
好好好,這樣吧,你看你的菲茨傑拉德,我看我的笛卡爾,咱互不幹擾,這總行了吧!他對我搖了搖頭,重又走回他的那個除了他坐的那一小角幹淨的地方外都髒兮兮的小角落,靠坐在圍欄邊捧起笛卡爾的《第一哲學沉思集》旁若無人的讀起來。
【5】
之後的日子裏,每次都會看到他安靜的呆在他的那個小角落,那一片看上去異常安穩的一小片棲息地,連我都不忍打擾。我們還是保持著一種陌生者之間應有的距離,彼此做著各自的事情,有時我甚至會突然間忽視他的存在,並懷疑起是否真有此人,我自認為自己不是一個難以讓人接近的人,我隻是想在我經曆了一天假模假樣幼稚可笑的同學關係中可以真正擁有屬於自己的片刻安寧,所以此時此刻是絕對不能讓人打擾的。這個怪異的男生看上去總是髒兮兮的,在陽光下雪白耀眼的衣服總是會有一大片灰黑的汙跡,就好像有許多人對著他扔過無數泥屑似的,甚至會有凝固了的紅墨水樣的雜亂的條痕。
我照常來到樓頂,在我關好門以後,我總會走到那一堆廢棄桌椅後查看他是否已經來臨,這個男生依然靠坐在圍欄邊,在他麵前的地麵上放著一本嶄新的薩特的《存在與虛無》,他左手捏著一根已燃過半的香煙,他的麵孔在夕陽下顯得昏黃暗淡,他轉過頭,看到了我。
來一根?他捏著手上的那根煙向我示意。
我緊緊盯著他,我希望和吸煙的人保持距離,特別是高中生。我對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