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初,夜,東江市江北火電廠,家屬區16號樓1單元2—2。屋內,一對父子相對而坐,飯桌上兩葷兩素,主打硬菜是糖醋魚和蔥燒鱔段。女主人還在廚房煮湯,讓他爺倆先吃著。
每晚半斤白酒,無論天晴落雨,雷打不動,電廠老工人文建國就好這口。兒子文漢前些天退伍回家,文建國情緒特別高,硬拉著兒子陪酒。散裝土酒,實惠、烈性,文漢喝不慣,隻覺又辣喉嚨又燒心,夜裏還好幾次渴醒,光身子爬起來找水,咕咕往肚子裏猛灌。今晚,他說啥也不肯再喝散裝土酒,在樓下小賣部扛了一箱啤酒回來。
文建國嘿嘿笑兩聲,隨他。
跟父親一樣,文漢生得虎背狼腰,男子氣十足。更勝一籌的是,他麵部輪廓比父親英俊硬朗,很像日本影星高倉健,尤其下巴上那道深刻而迷人的凹陷,讓他看上去比實際年齡成熟穩重。
不多會,湯煮好了,黃瓜皮蛋湯,皮蛋黝黑光亮,為正宗的鬆花皮蛋,出自本地區手藝最好的馬師傅。文建國嘴刁,特別吩咐老婆張淑芳,隻認馬師傅包的皮蛋。
張淑芳在東江機械廠做車間庫房保管員,年輕時,她算是車間甚至全廠的一大美人,如今歲數大了,身材嚴重走形,早沒了當年的風采。這些年,機械廠要死不活、搖搖欲墜,每月隻發基本工資吊命,弄得工人們怨聲載道。同一個車間的老姐妹經常歎張淑芳命好,嫁文師傅算是嫁對了人,火電廠旱澇保收,永遠不得垮,不像我們兩口子都在機械廠這條破船上,哪天船翻了,不曉得怎麼個活喲?
其實想當初,張淑芳跟文建國搞對象的時候,機械廠一點也不輸給火電廠。同樣是國營大廠,工資穩定、福利好,每每在外人麵前提起自個單位,她都是一臉工人階級的幸福自豪。不曾想,後來搞活市場經濟,機械廠經營不善,每況愈下。而火電廠,由於不愁賣電銷路,一直保持著行業優勢。也正是因為這種行業優勢,文建國在家裏的地位發生了巨大變化,用他的話說,翻身農奴把歌唱,中國人民從此站起來了。
要知道當年的文建國,家裏一窮二白,他排行老大,每月的工資大部分得寄給鄉下的父母,幫襯兩個弟弟一個妹妹。因此,他在出身工人階級的廠花張淑芳麵前沒得半點優勢,所幸他嘴巴甜、下手快,急火火地把生米煮成了熟飯。張淑芳呢,當初之所以同意跟泥腿子出身的文建國搞對象,主要是看上了他的大高個,特別有安全感。那些年生活條件差,營養跟不上,身高能上一米七的男人不多見,文建國一米八,簡直稱得上小巨人,無論走到哪裏都格外搶眼。
一晃二十多年過去了,文建國熬成了半百老頭子,機械廠大美人也變作了黃臉婆。由於自個廠子越發不濟,在張淑芳眼裏,文建國這個旱澇保收的電廠工人就變成了寶貝疙瘩。聽說要想牢牢拴住男人,必須得勾住他的胃,從不下廚的張淑芳硬是跟變了個人似的,沒事就向一個廠子的老姐妹討教廚藝,什麼煎炒烹炸、紅燒清蒸,全學了個遍,都快趕上飯館大廚了。
嚼著香噴噴的蔥燒鱔段,文漢說:“媽,你做的菜越來越好吃了。”
“好吃就多吃點。”張淑芳一臉的成就感。
看著文漢身上的黑色羽絨服,她說:“兒子,這衣服還是你念高中時買的。”
文漢抬起袖子看了看,笑道:“是的。”
“改天媽給你買件新的。”
“不用,舊衣服穿著舒服,再說了,革命軍人要保持艱苦樸素。”文漢樂嗬嗬地說:“媽,你快坐下來吃菜。”
“你已經退伍,不是革命軍人了。”她知道兒子是想省錢。
“我退伍不褪色。”文漢嘻嘻一笑。
張淑芳不再堅持,兒子懂事,她非常欣慰。
按照相關政策,退伍軍人文漢可以進入江北火電廠工作,從此端上鐵飯碗。想到這,文建國心裏美得不行,滋一聲,嘴邊的小半杯白酒見了底。
文漢趕緊給父親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