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沈懷冰此刻,正躺在月夜樹杈上,渾身一層薄薄的熱汗,是剛剛宴席散後回到院子裏,難以入眠,起來舞劍時出的。
流汗很好,似乎心中憋悶也減消了。
她望著空中一輪孤月,怔怔出神。這一天她都沒有收到任何她親娘遞來的消息恭喜她及笄。雖然她的及笄禮不過安排在中秋家宴之前,簡單走了過場,可她直到最後還在期待她的親生母親也許會來,哪怕不來呢,以姑母的身份叫人送個口信來,她都願意。
可是沒有。“活著真沒什麼意思”,歎了口氣,沈懷冰單手撐著樹杈,一個鯉魚打挺,站起來,足尖輕點,運起輕功,向那無邊夜色中一輪昏黃的月亮飛去。
隨機在房簷花樹上落腳,再重新提氣,我欲乘風歸去,哪恐瓊樓玉宇。路過的人家傳出笑聲,小童奶聲奶氣地詠月,大人們拍手叫好,圍坐著一團團的身影投在窗紙上。
沈懷冰把視線收回來,望向遠方,夜色中遠山巍峨,江流浩蕩,蒼茫開闊,心境陡然一鬆。回頭,是鱗次櫛比的屋舍,遠處是朱門映柳,最深處那一片暗影裏,閃著金光,是羽林衛身上的鎧甲。他們守衛的,是大梁的皇宮,權力的中心。
是啊,哪怕這人間與己如過客,可廣大的山河湖海,自有一片天地去闖。而她,將要在不久的將來,走進那巍峨宮牆中去,那裏暗潮洶湧,風雲變幻,可她也做好了會擊長風的打算。
哪怕前路隻有一個人,哪怕時常覺得自己不屬於這個時代,不屬於這個世界,可她仍然相信,隻要她活著,有一口氣,她就要走下去。
走下去,找到屬於自己的道。
這世間沒有她的位置,她就鑿開這天,這人間沒有她的歸屬,她就創造羈絆。她要她沈懷冰的名字,寫在這世界上。
白駒過隙,重陽到了。
千呼萬喚始出來的選秀大典,因和當今的重陽佳宴定在同一天,早早就開始了。
辰時送秀女入宮,在大殿遴選麵聖。
被留牌子的,午時即可與後妃和眾官眷親王大臣等一同參加玉陽宮的重陽宴。落選的,也可參宴,佩戴賜花,有可能被聖上在宴中賜婚。正是不知花落誰家,幾家歡喜幾家愁。
顧盈語麵聖時,遠遠地看不清皇帝的麵容,也不敢看,按著規矩眉眼低垂,中規中矩的回答問題。
直到她聽到小黃門唱到從三品歸德將軍時,瞧見皇帝一改慵懶形態,稍直起了身子,看了她一眼。
“走近些”,龍椅上的人突然發了話,聲音竟有些微不可查地顫。
顧盈語起身,碎步向前,走近了五步,再拜。
“抬頭”。
她有些不解,選秀至此,屬她步驟多。
之前晉選的也隻有三人,一個是湖廣總督之女,何容菀,封選侍,一個是豫州某縣七品縣令的女兒,張良良,隻得了個采女位份。大梁選秀次數雖不多,自太祖時卻有個不成文的規定,隻選四品以上,這七品縣令之女卻是如何送選的,真是古怪。還有一個是勁敵,聽說是國公府的五小姐,姿容甚美,聖上一見,就封了婕妤,頗引起一番猜測。其他人聖上不過各誇了兩句,其餘的是唱念完名字,就擺手賜了花。
可如今…
顧盈語抬起頭來,遠遠地望著龍椅上的男人,微微福身:“臣女顧盈語,拜見聖人,聖人萬安。”
一時靜默。
大殿之中,幽深無風。
腳底的繡鞋是繡花的絲衾,踩在這青玉鋪就的殿台上,沁出寒涼。顧盈語保持著姿勢,手心微微出汗。聖人一時不發話,便無人敢出聲,她抿了抿嘴唇。
“寶髻鬆鬆挽就,鉛華淡淡妝成,蛾眉淡掃,背風不語盈盈。”
聖人淡淡念道,每個字都念的音韻郎朗,使人心悸顫。顧盈語卻有些羞憤,聖人用前朝描寫舞女的豔詞來形容她,在此情此景下分外孟浪。
“如此佳人,封婕妤,賜居棲霞宮。”
肅靜的大殿中,顧盈語無端聽出幾聲驚呼抽氣。可四下人皆端立垂眸,半分逾矩未見,又似乎是幻聽了。
手心汗濕,她,毫無半分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