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夢醒時分(1 / 3)

李長樂做了一段漫長的夢。

那段夢裏承載著他三十歲的平凡人生。

夢的最後,他見到自己漂浮在幽深的黑暗之中,身體輕盈得如同一片羽毛、一團薄霧。

他想起身,但他的四肢卻仿佛被某種輕靈而沉重的力量所束縛,難以動彈。

“我在哪兒?”

他睜不開眼睛。可是——眼睛是什麼?

他的大腦沉甸甸的,似乎整個世界都被裝了進去。“我的眼睛——眼睛呢?”微弱的意識告訴他,他的眼睛現在就像大海深處沉寂的死水,僅僅憑借人力,激不起任何波瀾。

然而,怪異的是,他卻能看到遙遠的遠方。

億萬光年之外數以千計的爆發著氦閃、散發著血紅色光芒的龐然大物,仿佛近在咫尺,觸手可得。

那是一顆顆恒星。

人們熱愛陽光,沒有人會畏懼太陽,但當凡人站在近處觀察太陽的時候,感受到的唯有驚懼與恐慌,直至崩潰。

李長樂心裏發顫,心髒變成了一個黑色的窟窿。

他想起了自己的奶奶、爸爸、媽媽,以及即將嫁人的前女友。

他們在微笑,在向他招手,又像幾張被颶風裹挾著的剪影一般,以極快的速度離他遠去。

“不要走!不要走!”

黑暗過於沉重,以至於呼喊徒勞無功。

他感到一陣眩暈,隨即想起了他那月薪八九千塊的工作,以及幾位討人嫌的領導。

啊,這些畜生!他想。

“現在是幾點了?早晨,中午,還是晚上?我記得——好像是下午四點,我真能睡!”

李長樂心中猛地一驚,心髒撲通撲通地跳動:“我是不是錯過上班的時間了?不對,剛才明明還在公司。我現在在哪兒?”

他絞盡腦汁去回憶時間,時間是一具幹屍,無法回應他。

“我到底——在哪兒!”

突然,那些龐大的恒星像被鞭子瘋狂抽動的陀螺一樣,劇烈地轉動、轉動、再轉動,隨後爆發出金屬撞擊、摩擦、高速旋轉時所發出的時而清脆時而沉悶的嗡嗡聲。

聲音越來越刺耳,如同一根鋼針,直插李長樂的耳膜。

後來則似乎凝固成了一把金屬勺子,一隻無形的大手,正拿著這隻勺子輕輕地刮磨李長樂的心髒與神經。

他的大腦裏仿佛憑空生出了無數蜉蝣般的遊絲,它們在血管與神經中迅速穿梭。

疼,癢,如同螞蟻撕咬腦漿。

他想尖叫,尖叫是抵抗恐懼時最簡單的方法。

他覺得自己快崩潰了,快瘋了,可終究隻是無聲地呐喊。

一團絢爛的星雲從遠處升起,恒星與黑洞朝它聚攏,最終形成了一張鋪天蓋地的人體麵部素描。

素描的四周散發著絲狀的紫色光芒,這些光仿佛是有生命的,像一隻隻痛苦地蠕動的蚯蚓。

他的身體仍漂浮在靜謐與躁動並存的仿佛永遠也不可能醒來的茫茫黑夜之中。

直到那股讓人發狂的金屬聲驟然停止,宇宙深處傳來了一聲蛇嘶蟲鳴般的輕笑聲。

一切,才宣告結束。

————

八月份的烈陽高高地掛在空中,最高氣溫已經達到了42攝氏度,整個北半球就像一座火爐,火爐內的人們熱不堪言,一出門就得曬得脫一層皮。

李長樂一下高鐵,滾燙的空氣撲麵而來,幾乎讓人窒息。

乘客們背著沉重的行李,抹著額頭上的汗珠,匆匆出站,罵罵咧咧地吐槽著今年反常的天氣。

李長樂卻來不及感慨,他一路狂奔,氣喘籲籲地來到了廣場。

一出站,他便見到了表弟張小虎。

張小虎一隻手抱在胸前,一隻手夾著煙,站在廣場正中央。

他個子高挑,長得極瘦,頭細長細長的,如果再長一條尾巴,皮膚上抹上綠漆,活脫脫的就是一個阿凡達人。

他漫不經心地擺出一副自以為優雅的姿態,如同後現代主義藝術家醉酒後胡亂刻出的雕像——既抽象,又醜陋,還很裝。

李長樂打小就不喜歡這位表弟,見他這吊兒郎當的樣子就來氣,恨不得一腳廢了他。

他站到張小虎身後,趁他不注意,抬起腿,往他屁股上踹。

張小虎敏銳地感知到有人偷襲,往前靈巧一跳,捂著屁股躲了過去。

“哎呀,哎呀,哥,我錯了,哥!”

他從小就被這位表哥揍,身體幾乎掌握了一種可怕的條件反射能力——在表哥踢到他之前,身體自覺地閃向一邊,躲開那無恥一擊。

“我呸,狗東西,敢在我麵前耍威風!”

眼下李長樂隻有一天時間,無人可用,許多事情還得這位不爭氣的表弟來幫襯。

否則真該好好教訓他。

“長得跟個猴似的,還以為自己很帥,我長得如此俊朗,卻連個對象都找不到,真是天理不公!”李長樂心想。

張小虎齜著牙,衝表哥笑了笑,重新進入了自戀狀態。

他甩了甩柔順的黃色長發,一抬手,瀟灑地吸了一口煙,麵露陶醉愜意之色。

隨後,他手指輕輕一彈,煙頭像一隻活蹦亂跳的螞蚱似的,從指尖靈活地跳到了地上。

陽光把他的臉照得通紅,遠遠望去,活像一隻瘦弱卻精神十足的猴兒。

大難臨頭,這位表弟當真一點不著急啊!

“哥,歡迎回來,幾個月不見,大家都很想你。”張小虎壓低嗓音,聲音頓時變得低沉而滄桑。

“能不能好好說話?”李長樂又往他身上踢了一腳。

張小虎的條件反射能力是有冷卻時間的,這次沒能躲過,揉著屁股嚎叫了幾聲:“啊,啊,疼,疼,疼!”

“還傻站著幹什麼?”李長樂說。

他身上濕透了,心髒撲通撲通跳個不停,呼吸愈發急促。

“車停在哪兒?快走,別浪費時間!”李長樂吼道。

表弟指了指馬路邊上黢黑的麵包車,嘿嘿地笑著,卻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他朝李長樂擠了擠眼睛:“哥,急什麼?晚一兩分鍾,不影響大局。來,抽根煙。瞧你這一身汗,水猴子似的。”

“不抽!”李長樂再次抬起了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