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陽五哥新集賣炭 劉師兄滸灣設伏(上)(1 / 3)

民國十五年臘月十八,大寒。

按陽曆,已經是一九二七年的元月了。民國都已經十五六年了,大別山區的老百姓還是習慣用舊曆。在老百姓眼裏,隻有過了舊曆新年,民國十五年才算真正翻篇兒了。

雞叫才頭遍,五哥就醒了。摸黑穿好衣裳,拉開“吱吱呀呀”亂叫的小屋(當地土話,指廂房)門,“嗚嗚”叫的冷風就急不可耐地擠了進來。五哥忍不住打了個冷戰。一彎冷月就掛在對麵疇屋(當地土話,指廚房)屋頂上麵,照得院子裏白亮亮的,好像下了雪一樣。

門檻雖然沒卸,大門的門栓卻已抽開,看來姐夫陳哥已經起來了。五哥今天要和姐夫陳哥一起去新集去賣炭,二十多裏的山路,全靠兩條腿走,所以要趁早。

新集,方圓十裏八鄉最大的集鎮。五哥從未去過,隻是聽說比吳陳河集、晏家河集、滸灣集都大得多的集鎮。所以,五哥很興奮,晚上基本沒睡著,剛剛迷迷糊糊要睡著的時候,雞就叫了。

五哥哈了口氣,在院子裏輕輕跺了跺腳。陳哥就從對麵的疇屋裏鑽了出來,手裏還在往棉襖裏塞什麼東西。姐姐也跟著出了疇屋,說:“路上遠,還是喝碗南瓜稀飯再走吧!馬上就熬好了。”

陳哥並不答話。陳哥是個燒窯的,話少。

五哥自然也不好說喝完稀飯再走。

五哥輕輕喊了聲:“陳哥,我去上個茅廁。”說完,便拉開大門出去了。聽到姐姐在後麵叮囑姐夫道:“賣了炭捎點米回來,再不買米,過年都揭不開鍋了!”

“嗯!”陳哥甕聲甕氣地應了一聲。也不曉得他是答應五哥還是答應姐姐。

五哥上了茅廁回來,陳哥已經在大門前一丈遠的木子樹下等他。在黎明到來之前的冬夜裏,在清冷的月光下,木子樹那枯黑的枝椏,倔強地刺向黝黑微藍的天空。

五哥趕緊小跑幾步跟上,見陳哥手裏拎著兩隻布袋,曉得那是要等賣了炭買米麵用的。

民國十五年春,大別山地區遭遇了六十年未遇的幹旱,很多地方的農民幾乎顆粒無收,七成以上的農民沒有飯吃。山溝裏的吳灣村算好的,陳哥憑一身蠻力,車水澆田。農閑時節春夏燒磚瓦,秋冬燒炭,有時也燒些瓦盆瓦罐,家中勉強算是沒有斷頓兒。

三年前—-姐姐出嫁的第二年,作為家中長子的陳哥,在他大(土話,指父親,讀兒化音)的主持下,與老二老三一合計,咬牙湊錢買了一頭耕牛。五哥寄住在姐姐家,除了因為家裏經常窮得揭不開鍋外,另一個原因是來跟著姐夫學燒窯的。

姐夫陳哥嫌他年紀小,沒啥力氣,讓他先幫著放牛。當然,除了放牛,五哥也經常在窯上幫姐夫陳哥幹些砍柴火、和泥巴、燒火等雜活兒,抵得上半個長工。

因為前兩天下過小雨,村路白天被人們踩成深淺不同、大小不一的腳印,晚上上凍之後這些腳印四周的泥巴就變得格外堅硬。兄弟倆盡量靠著山邊子走,但依然難以避免踩到堅硬的腳印上,不斷地發出“咯-咯-咯”的聲響,引得幾條警醒的狗有氣無力地叫了起來。狗們,仿佛接力似的隨著兄弟倆的腳步,一站一站的向山下傳遞著叫聲。如果說狗叫聲是警戒吧,卻有點敷衍了事;說是歡送吧,卻很不熱烈。

五哥曉得,狗們肯定是餓極了。這年月,人都吃不飽,何況狗呢?

姐夫家住在連康山中,那連康山海拔雖不甚高,但卻是大別山北麓的一大名山。相傳,東漢末年也就是三國時期有個青年名叫連康,在此立寨,高舉義旗,反抗苛政暴斂。山上至今有扯旗尖,就是連康樹義旗的地方,還有練兵場、擂鼓台等遺跡。數百年後,有人說是宋代,有人說是明代,朝中一光州籍大臣,退歸林下,隱入此山為僧,修一大廟,並於廟側掘塘種蓮,稱蓮塘廟。後來弟子漸多,於周遭七十二座山峰上修建七十二座小廟,後人稱之為“七十二蓮塘”。故連康山又名蓮塘山。

約莫一袋煙光景,走到山下一戶人家,狹窄的山路到此與一條寬可通車的沙石路相連。頭天傍晚陳哥早已將燒好的炭挑到此處,借好了架子車,將炭簍用麻繩綁好在架子車上。

路邊人家的狗,大概習以為常,沒怎麼叫,陳哥也沒驚動主人,徑直推開柴門,將院子裏的架子車拉了出來。五哥忙上前扶住後麵,上坡時就推一把,平路時不用管。兄弟倆就這樣拉著炭車往新集城而去。

走了約莫半個時辰之後,五哥已經開始出汗了,忍不住解開棉襖上麵的兩顆紐扣,問前麵拉車的陳哥:“還有多遠?”

陳哥依舊悶頭拉車,甕聲甕氣回了聲:“快了!”

五哥就說:“陳哥,你歇會吧,我來拉。”

“不用。”姐夫的回答依然簡短。

五哥一直試圖密切同姐夫之間的關係,但幾乎每次嚐試都是以失敗而告終。五哥跟姐夫之間的關係有點複雜,姐夫既是姐夫哥,也是師父,教五哥燒窯;同時也有點像是東家,因為五哥吃住都在姐夫家。說複雜其實也簡單,五哥和姐夫一家算是至親。

但五哥總有些寄人籬下的感覺,再加上姐夫平時不苟言笑,讓五哥感覺和姐夫之間總有層隔膜。有時免不了會想:大概姐夫嫌我添負擔吧,巴不得我早點滾蛋吧?

五哥曉得,在如今這個世道,多養一張嘴,對小戶人家來說,任誰也吃不消。所以五哥平時一點不敢偷懶,拚命幹活,早上放牛,白日(土話,意為白天)不是上山砍柴就是到窯上幹活。五哥也想早早的學會燒窯技術,早日出師,不給姐夫一家添負擔。但姐夫很少主動教他燒窯的技術,就是那種不管不問,你自己看著能學會多少是多少的樣子。有一次,說起燒窯的事兒,姐姐要姐夫好好教五哥。姐夫也就一句話:全靠眼頭亮!

五哥有空就往窯上跑,仔細觀察姐夫燒窯。

有一次五哥放完牛回來,水都沒顧得喝上一口,立馬趕到窯上看姐夫幹活。大概是嫌五哥老是跟在身邊礙事,不愛說話的姐夫一撥拉,五哥站立不穩差點掉進窯裏。這一下把五哥嚇個半死,也把趕來送飯恰巧目睹這一幕的姐姐嚇個半死。

姐姐就厲聲喝問:“姓陳的,你要搞麼事?”

五哥趕緊說:“沒事,沒事!”

“沒招呼到(土話,意為不小心)嘛!”姐夫聲若蚊蚋,也不看姐姐,依然自顧自地幹活。

當天晚飯後,姐夫去窯上轉轉。姐姐叮囑道:“五兒啊,你以後幹活兒的時候,千萬招呼著點啊!”

走了差不多快兩個多時辰,遠遠看到了新集城,此時天已大亮,但並沒有太陽,陰沉沉的。五哥想起說書人常用的一句說詞:“那城池端的是十分險要!”

新集城地處大別山腹地,三麵環山,一麵臨水,城牆高約兩丈,寬七尺左右,全部用長方形石條砌成,易守難攻。城雖不大,卻是光山南部也是河南省最南端的一座重鎮。因南與湖北省的黃安、麻城兩縣緊鄰,故有“雞鳴狗叫聽三縣”之說,且曆來為豫鄂兩省咽喉要道,北窺中原,南掠荊楚,東控江淮平原,西扼京漢鐵路,戰略地位十分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