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時候,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姥姥家,一年到頭,隻有春節會回奶奶家這邊,時間久了,就以為姥姥家是我家,而我家是奶奶的家。
五歲那年春節,爸爸早早的把我接了回來,回家後才知道,原來家族裏有個伯伯去世了,需要我們這些晚輩在場,人越多越好。那個時候,我對家族沒啥概念,每次回自己家,都感覺是在走親戚,他們都對我很好奇也很熱情,也有人會問我一些我難以回答的問題“你是哪裏人?”“你姥姥家好還是奶奶家好”“姥姥親還是奶奶親”諸如此類。我真的很難回答,雖然我回來的次數很少,但是我每次回來,我奶奶都會把我一個人偷偷喊到她的房間,從小廚櫃裏麵掏出來幾塊餅幹點心甚至幾塊已經化掉的糖,塞給我,讓我自己吃掉,不讓我給那些哥哥姐姐們說。所以,我對奶奶的印象也是很好的,那是個慈祥的老人。我媽媽也給我說過,當初奶奶真的以為我活不了了,事後很後悔,總是覺得對不住我,每到一些節日,提前就會問我媽,能不能把青兒早點接回來。每次我回來,我媽也總是會讓我多去和奶奶親熱一些。
幺房出大輩。祖輩裏,我爺爺排行最小,父輩裏,我父親排行最小;而我們這輩裏,我和弟弟排行最小。我一出生,家族裏就有已經當了爺爺的大侄子,已經當了奶奶的大侄女。所以,家族裏,年齡和我相當的同齡人,基本都要稱呼我為姑姑,姑奶奶,或曾姑奶奶。為了這些個稱呼,我也哭過。後來也不知道誰帶頭喊我青姑姑,那些人也就跟著喊了起來,既照顧了我的需求,也顯示了輩分。
這次家族裏去世的是我父親的一個堂哥哥,排行老三,我稱呼他為三伯伯。
我媽媽帶著我和弟弟進了三伯家,先到靈柩前哭了一會兒,我們稱之為吊孝。一位老人給我弟弟戴了一頂白色孝帽,給我頭上綁了一條白布,讓我跟著那些姐姐們跪在靈柩右側,弟弟則去了左側,跟著一些哥哥們跪在一起。我媽媽離開前再三叮囑我,照顧好弟弟,人多,別丟了弟弟;又叮囑,帶著孝條孝帽,別去別的小朋友家,除了自己家和三伯家,哪裏都不可以去,等等之類的話。之後,她才離去幫忙料理別的事情。
三伯伯有五個女兒兩個兒子,最小的孩子就是剛從部隊奔喪回來的小兒子。閨女已經出嫁,大兒子也結婚生子,唯獨放心不下的就是小兒子。小兒子叫永明,我喊他為明哥。
明哥從部隊急匆匆趕回家,終究還是沒趕上見三伯伯最後一麵,整個人好像垮掉一樣跪在三伯伯的靈柩之前,傻了一樣,也不哭,就像一塊木頭跪著杵在哪裏。
中午時分,幾個主事人招呼大家夥兒輪班吃飯,幾個大娘嫂子走來,拉著明哥說“孩子,你爹已經走了,你要多想想你娘啊,你這樣,你娘得多心疼你啊?”明哥還是像一塊石頭一樣跪在那裏,一動不動,眼神怔怔的。我慢慢的走過去,跪在他旁邊,低下頭,去拉起他的手,對他說“你就是明哥哥吧?我見過你的照片,剛才三伯伯對我說,他在自己的炕鋪頭的褥子下,給小老鼠留了一把炒黑豆。”我輕輕的對明哥說。
明哥猛地一驚,轉頭看向我,我使勁兒的點點頭。明哥“蹭”的站了起來,可能跪的太久了,雙腿麻木,還打了個大趔趄,差點摔倒,一旁的大娘嫂子們趕緊攙扶了一把。他兩步並成兩步的來到三伯的炕鋪前,揭開炕頭的褥子,一個灰色的手絹,打開手絹,是一把炒熟的黑豆。明哥雙手捧著黑豆,“哇”的一聲,終於哭出來了。
身後跟著他的大娘嫂子們一把把他拉在懷裏,使勁兒拍打著他的後背,說“哭吧,孩子,使勁兒哭,哭出來就好了。”
午飯後,大家夥仍舊回到原位。我奶奶給他們打了招呼,留下我爸媽幫忙,就帶著我和弟弟回家了,說是天氣太冷,孩子太小。本來去世的三伯是我奶奶的侄子,下麵這麼多人幫忙料理,本就不用我奶奶這個長輩出麵的,再則,在祖輩中,已經隻剩下我奶奶一個人了。
回到家裏,奶奶擔心問我,“青兒,你真的看到三伯伯了嗎?你怎麼會記得三伯伯呢?”
我很肯定的說:“我記得三伯伯啊,去年年下,爸媽帶我去給他家拜年,他給我吃了酥糖,說是明哥哥從部隊給郵寄來的,還給我看了明哥哥的照片呢?”
奶奶又接著問“三伯伯都給你說了什麼啊?”
“我都說過了啊,就是在炕鋪下麵放了炒黑豆,說是給小老鼠吃的。”我又重複了一遍。
“沒說別的嗎?”奶奶好心沒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還在追問。
“沒有了,不過,三伯伯很生氣的看一個人,沒說話。”我想了想說。
“看誰很生氣?”奶奶好像得到了答案。
“我不認識他,高高的,嘴角一個大痦子!”我確切的說。
“嗯,記著,以後誰問你,你都說,你是瞎說的,隨意說的,啥也看到。”奶奶要我保證。
可是這都是多餘的,五歲的年紀,這些事都會很快就忘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