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十二年,七月。

蘭芷宮貴妃崔纓清早便起身,梳洗打扮一新,端坐在正殿內。

酷暑燥熱的天氣,她卻穿上了封妃之時的禮服,層層疊疊的絲絛和裙擺悶得她要透不過氣。

若是往常,她定不會感到悶熱,殿內的冰格子就沒有斷過的時候。每天一早便有人送來冰庫最新備好的冰塊,大捧大捧地堆在殿裏。

可眼下,這殿裏除了她一個,什麼也沒有。

沒有冰,也沒有人,隻能聽見深宮高樹上一陣又一陣聒噪的蟬鳴。

她知道,但凡能攀到一點關係的宮女太監,一定都早早內調了,就算沒有關係,肯定也都躲得遠遠的。

而她那位相伴多年、自認情同姐妹的婢女阿貞,據說已接連承寵七日。

何等盛寵啊。

七日之前,她還對即將發生的山崩地裂一無所知。那天司馬誕駕臨蘭芷宮,倆人剛閑談了兩三句,就見他破天荒把話頭往阿貞身上引,扯什麼“朕竟沒發覺,貴妃容色殊麗,阿貞亦被熏染得有了些風姿。”

崔纓簡直忍不住要在心裏翻個白眼,她從入宮第一日就與阿貞形影不離,他似是頭回注意到這麼個人一般。

但這話說出來,她除了把人送上去討好君王,還有什麼選擇嗎?

於是那天,司馬誕牽著阿貞的手上鑾駕、出宮門。

她站在殿門口看著二人遠遠離去的身影,阿貞頭上別著她新賜下的金不搖,琉璃珠子一起一落敲在她心上。

崔纓不知道當時自己臉色有多難看,直到婢女芙黛上來勸解到:“娘娘,好歹阿貞是咱們的人。”

靠著這句話,她咬牙壓下了心裏的不快。

沒想到三日後她被傳召到清正殿,受君王當庭斥責善妒無禮、陰害宮嬪、勾連外戚、覬覦皇位。

三條大罪一出,她慌亂抬頭想要辯駁,卻看見阿貞一身華服,語帶淒惶盈盈下拜:

“臣妾以為永遠要跟著貴妃做這些事,可臣妾實在受不了良心折磨了,求皇上……求皇上救救臣妾。”

“阿貞起來。”司馬誕疾步走下玉陛將她扶起,又滿麵厭惡地瞥了崔纓一眼:

“你這樣的毒婦,怎配做儲君的母親?”

原來是這樣,原來為的是這一句。崔纓心中瞬間如雪照壁,再無疑惑。

於是認罪、封宮、交印璽。她隻是難過從那日清正宮事發後,再沒見過全兒。

她入宮三年才有孕,一路小心翼翼護著全兒到九歲,年初才從蘭芷宮搬去了皇子集中居住的莘華殿,從那以後便三月才能見得一回。

怕是見不到了。

突然傳來一陣敲門聲,崔纓強提起聲音喊了一句:“進來。”

一身白衣映入眼簾,往上是一張俊美容顏,此刻卻隻讓崔纓恐懼心寒:“陸栩,你怎能出入後宮?”

“自然是皇上準許的。”陸栩走進殿中,也不下拜,隻在那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他讓你來處置我?”

“是,皇上讓臣來送娘娘一程。”陸栩從寬大袖口中摸出一隻精巧的酒壺,輕放在桌上。

崔纓突然便坦然了,但她仍忍不住開口:“陸栩,我能不能……”

“不能。”這人粗暴地打斷了她的遲疑,還狠狠補了一刀:“二殿下說,毒婦崔氏犯下的事他一概不知,願自請斷絕親緣。”

毒婦崔氏。她辛苦孕育養大的孩子,如今也是這樣想她的。

“陸栩,你幫著皇後與我鬥了這許多年,如今終於分出了勝負。我認輸了,可你知不知道,至德八年的那次殿試風波,是我跪在父親麵前為你求的情。”

說完她抹了一把眼淚,拿起酒壺一飲而盡。

藥效上來的很快,她隻感覺肺腑大痛,口鼻湧出鮮血。

漫天血色、意識昏沉,她依稀聽見有人說了句:“崔纓,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