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裏溫額頭沁出一層細汗。
適才同戎人一番激鬥後,他像魚一樣大口地喘息,衣襟上沾的血跡被他扔進柳澤濯洗,走進碧池居時已經幹了。
現在卻似乎又要被汗水浸濕。
他痛苦地閉上眼睛。
甘蠅看著他,從希冀到失望,從失望到落寞。
他抱起一旁的酒壇,古都都地狂飲。
一壇子酒須臾便見底,他“嗬”地長舒一口氣,站起身將壇子重重一擲,頃刻間便裝在地上四分五裂。
“盡管是這樣,百裏溫,我也不後悔同你相識,不後悔救你一命。但咱倆的交情,便止於今日這壇酒,此後江湖路遠,兩不相欠。”
背起裝著烏蛟的布包,他大步向外走去,出雅間門時微微一頓,自顧自般說道:“或許,我自己的恩仇,本就該我自己去了斷。”
公輸葦在外麵聽得一清二楚,見到甘蠅出來,咬著嘴唇道:“甘兄,你要走了麼?”
甘蠅沒有說話,隻是揉了揉他的腦袋。
“大哥他,肯定不是那個意思,你知道他為人的,跟人許了諾便從不會改變……”
“你還在相信麼?”甘蠅落寞地笑笑。
來碧池居吃酒的人永遠都不會少,午後,樓下仍舊吵吵嚷嚷,眾人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販夫走卒,樂師伶人,刮磨設色的工匠,這裏總有形形色色的人高談闊論。
宛丘算得上大城邑,來碧池居的卻也都是些熟麵孔,甘蠅從中走過,並沒有理會那些觀摩外鄉人的目光。
但在他心中,自己已經是一絲不掛般教人羞恥,千裏迢迢趕來宛丘,簡直如同一個滑天下之大稽的俳優。
曾以為無論誰會誆騙,百裏溫也永遠是值得信任的兄弟,倘若他都是這種人,世上還有誰值得他信任?甘蠅心裏此時竟感受到些從未有過的空虛與絕望——報了仇,找到了當年真相,又有什麼意義呢?或許這就是人所謂的“萬念俱灰”罷。
甘蠅走到酒樓門口,過了正午的日光刺得他雙眼發花。
掌櫃的正同酒保竊竊私語,隱約能聽見,似乎是在問他們的賬結了沒。
幾個人在對他指指點點,壓低聲音說些什麼。
“甘豹子!”
他回過頭,百裏溫已經匆匆地跑下木梯。
樓下幾個正喝酒的便笑了起來。“這不是甚麼‘中原第一大俠’麼”“像他這麼窮酸的也能去樓上吃食”“不必說,定然是又賒了賬”雲雲。放在平常甘蠅定要還上幾嘴,說甚麼“我才是中原第一大俠,他不過能排第二罷了”,但他此時卻全然沒了興致。
甘蠅轉頭看向他,如同在看一個陌路人。
不過十幾步的遠近,卻比千裏萬裏還遙遠。
百裏溫那張病懨懨的臉皮,此刻顯得更加灰暗了。他咬著牙,瘦削的雙頰勒出下頜的髁突,右手緩緩抽出了腰間的劍。
這是他們第一次見到百裏溫拔劍。
“他的劍,原來不是鏽的……”有人小聲驚歎道。
刃薄如蜓翼,脊隆如長山,削玉如泥,此劍名——昆吾。
百裏溫雙指覆上,輕輕拭去上麵沾染的戎人血跡,手腕一抖,劍身便猛然一顫,居然振出嘹亮的嗡鳴聲。
碧池居的眾人,何曾見過這樣俊的劍?這樣彩的手法?一時看得癡了。
“刷”地一聲,一道光澤驟然閃過。
眾人不可置信地看著麵前這一幕,當即有人驚呼出聲。
百裏溫右手翻騰間,已還劍入鞘。劍在鞘中,兀自發出著愴然的鳴響。
而他的左臂,已經齊齊而斷。
一切都瞬然發生,眾人隻看見一道匹練,一截在地上淌著鮮血的手臂。
公輸葦還在木梯上,便看到百裏溫的左臂如同枯朽的樹枝從身上脫離,他霎時間就無法呼吸了。
一個酒保愣愣地看著,抱著的酒壇滑脫下去,“乓”地一聲碎了一地。
百裏溫身子晃了晃,像是在風中搖擺的蘆葦,但很迅捷地穩住了身影,手指在左胸重重點了幾下,流出的血稍稍止住。
他艱難地俯身拾起地上的斷臂,一步一步地向門口走去,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地看著,落根針的動靜也無。他在門口站住,將斷臂遞向甘蠅,原本焦黃的麵上此刻呈現出沒有血色的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