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件事大概是發生在他八歲左右的時候,也可能是七歲,抑或更早。
鶴野町地處本州島廣島縣邊緣,是一個很小很小的落寞古鎮,人口不足一千,群山環繞,交通不便,寂寂無聞。
但凡有機會,鎮上的年輕人大多都選擇了離開這裏,遠赴令他們魂牽夢縈的繁華都城東京漂泊忙碌、追逐夢想。
年複一年的人口流失直接導致這座縮瑟於靈山山腳的古鎮漸漸隻剩下老人和小孩,蕭索衰敗到就連終年往來不絕的香客不幸撞見暴雨封山時,寧願守在山頂寺廟吃冷齋也不願走進小鎮討一口熱湯喝。
不過也怪不得這些香客信眾,畢竟古鎮裏淨是些挨挨擠擠的低矮土房,鮮有的幾棟氣派木屋也呈現出一種曆經風雨侵蝕的搖搖欲墜,透氣孔似的狹小窗戶昏暗詭秘,更別提小鎮近年來在關西地區眾多都市傳說中愈傳愈烈的靈異名號了。
而他的老家就是這樣一棟默立於衰落古鎮深處搖搖欲墜的陰沉木屋。
“伸治,別害怕,來,牽著爸爸的手,我們一起去閣樓裏看看吧。”
“可是……可是爸爸,樓上真的有奇怪的聲音……”
老宅共有兩層,布局簡單,陳設寥寥,是最典型不過的日本鄉村老式獨棟木屋,在隻剩老人小孩的日子裏更顯空曠沉寂,荒涼不見人氣。
在父母遠赴大都市打工的時日,老宅白天安靜到隻剩窗外呼呼的風聲、房梁細微的吱呀聲以及單調又沉悶的鍾擺聲。
然而每到夜深人靜,當鏡山伸治裹緊被子並把耳朵壓在枕頭上,數著模糊又規律的心跳即將墜入夢鄉時,他都會被一陣清脆到揪心、類似彈珠滾落的“嗒嗒”聲驚醒,然後深陷恐懼,再難入眠。
像所有麵對無法理解的事物的孩子一樣,每夜都會降臨的奇怪聲響讓鏡山伸治的腦海裏充滿了關於小鎮靈異故事和都市傳說的聯想,而這些想象幾乎每晚都讓他困在被怪物吞噬的噩夢裏無法掙脫。
好不容易熬到父母歸家探望,從來都不會纏著大人要這要那、因家境貧寒過分乖巧懂事的鏡山伸治第一次哭鬧不止,央求父母過完年後帶上他一起走。
因為學曆不高,隻能靠打各種零工養家糊口且終日漂泊無定所的鏡山夫婦自然無法,隻得愧疚地哄著幼子,保證攢夠錢後會在計劃送他去念中學的大城市裏租一間小公寓一起生活。
鏡山夫婦承諾了一遍又一遍,多年來生活的辛勞瑣碎竟沒有磨損他們的溫柔分毫。
終於,父母的耐心讓鏡山伸治鼓起勇氣說出了“樓上的怪聲”,結果當晚他就在父親的陪伴和鼓勵下爬上了那間堆滿雜物、光是想想就令他毛骨悚然的閣樓。
“伸治,人在脆弱驚惶的時候難免會疑神疑鬼、自己嚇自己,有時候明明隻是一道印在牆上的影子,不經意一看很可能就成了你以為的鬼怪。”
“很抱歉爸爸媽媽沒辦法像其他孩子的父母一樣無時無刻陪伴你、保護你,但是伸治,爸爸有一個很厲害的東西可以教給你,這可是爸爸小時候獨自看家時自己琢磨出來的秘訣哦。”
“記住了,伸治,如果今後又有什麼令你感到了恐懼和疑惑,一定要鼓起勇氣當即看清楚那究竟是什麼東西,確認你真正看到了什麼、聽到了什麼,因為逃避隻會縱容想象不斷加深恐懼,你看。”
光禿禿的燈泡搖晃著,撒下焦黃的光暈填滿閣樓,一隻毛茸茸的花栗鼠在鏡山伸治驚奇的目光裏愣怔片刻後,慌忙扔下往嘴裏塞了一半的鬆果,擠過窗縫逃進鬆林。
而這顆胖乎乎的鬆果則徑直滾下窗台,在閣樓落滿灰塵的地板上彈出一串清脆的碎音。
當頭照下的暈黃燈光像一月融雪時籠罩不去的大團黃霧,鏡山伸治呆望著鬆果滾進角落消失不見,直到一隻溫暖寬厚的手掌撫上頭頂才回過神來。
“伸治,別怕,有爸爸在,爸爸永遠愛你。”
………
這幕回憶消退了,很慢很慢。
焦黃色的溫暖燈光隨回憶如潮水般退盡,天空還是陰鬱的深灰,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在這個陰雲密布的早晨裏沉睡著,海風偶爾自遠方掠過,歎息著將雲杉林裹住又放開。
暴怒的麋鹿首領,冷眼旁觀的麋鹿群,被龐大鹿角緩慢刺穿喉嚨的梅花鹿,詭異至極的死亡和毛骨悚然的重生……一切的一切都被溪水衝刷得一幹二淨,蜿蜒的小溪又恢複了它波光粼粼的恬靜表象。
鏡山伸治不知道他為何會在此刻突然回想起遙遠的童年時代,但他非常清楚現在是將一切置之身後的唯一機會。
此時此刻,他仍然可以選擇轉身離開,忘記剛才目睹的一切,刪掉相機錄下的畫麵,重新回到他所熟悉的正常世界裏,在被它進一步蠶食之前遠遠的逃開。
趁還尋得見回頭路的時候,立馬駕車駛向園外、駛向安全、駛向家庭、駛向正常的生活。
然而,有道低沉隱晦的聲音一直在鏡山伸治腦海深處盤亙不去,帶著一種可憎的吸引力狂烈誘惑著、反複低誦著——
【記住了,伸治,如果今後又有什麼令你感到了恐懼和疑惑,一定要鼓起勇氣當即看清楚那究竟是什麼東西,確認你真正看到了什麼、聽到了什麼】
那好像是父親的聲音,又好像是他自己的聲音,又好像誰都不是。
血液鼓動著鏡山伸治的耳膜,森林安靜得詭異,隻剩男人悠長輕顫的呼吸聲在此間緩緩回響,他回頭看了一眼,感覺分割兩個世界的虛幻迷霧此刻就籠在他的身旁。
“我不怕,爸爸,我也愛你。”一句仿佛夢囈般的喃喃自語,一雙神似中蠱般的發直眼睛,鏡山伸治顫抖著將仍在工作的攝影機從三腳架頂端卸下,轉身衝進了幽深死寂的無盡森林。
他想,虛幻的迷霧已將他完全吞噬。
…………
陰鬱的天空在遮天蔽日的樹冠間猶如醉酒一般忽隱忽現,鏡山伸治扛著笨重的攝影機於密密匝匝的參天雲杉間狂奔,僅憑意誌力和腎上腺素驅動酸痛的四肢,維持穩定的每一秒鍾都像是一場搏鬥。
男人神情恍惚,跑的跌跌撞撞卻一次都沒被樹根絆倒,就連踩空趔趄都未曾有過,仿佛冥冥之中有種力量在注視他、指引他,為了達成某種目的慷慨賜下最詭異的奇跡。
在內心深處的某一個角落,鏡山伸治很清楚自己此刻的行為既瘋狂又反常,既不顧生命安危,甚至還違背了本能的尖聲抗議,但他仍然選擇繼續跑下去。
隻因為他獨自見證了那個場麵,並且產生了一大堆稀奇古怪跳脫常理的想法,但缺少一條能得出結論的關鍵線索,如果他不想瘋,不想餘生都困在這些叛經離道的想法中,那他就得找出這條線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