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以前,許明世說起青雲山的時候,也不曾說過,所謂青雲山是茫茫大海裏的一座海島。
且是一片連環組成的島嶼。
最中間那座山,壁仞千尺,浮雲伸手可摘。
那時候許明世尚還活著,提起自己的師門,總要得意地捋一把自己的小胡髭。
他的胡髭,從短到長,從黑到白,時光那麼長,他的胡須也越來越油亮順滑——都是讓他自己捋出來的油。
捋著胡須的許明世談自己的師門,哪怕對著伊墨這種法力無邊的老蛇妖,都要無端端地生出兩分優越來:“我們那裏是世外仙門,你個老妖怪懂個甚,你才活幾年,就當自己無所不知了麼。”
——說得有理。
沈玨想,縱然他是個千年老妖,論起來可以呼風喚雨,凡人眼裏已是無所不能……可他也從來沒去過海上的青雲山,或許連想都不曾想過。
從前他們走過那麼多地方,去找沈清軒的轉世,自以為走過了千山萬水,島嶼也不知經過多少,卻從不知大海深處,有結界籠罩的世外仙門是真的存在的。
亦或伊墨是知道的,隻是從未同他說過這些,更有沈清軒一把富貴紅塵骨,注定要做個凡人,所以伊墨隻需帶著他在煙火凡俗裏找尋也就足夠……他在極短的時間裏給自己的老蛇父親找了理由,用來解釋他從未教導過自己這些事——總不好懷疑自己的老父親還有無知的一麵。
畢竟伊墨在他心中,除了懶了些,矯情了些,總是強大無比的存在。
起碼有生之年,他從來不覺得還有別的人或妖,比伊墨更為強大。
可是,若伊墨沒有錯且無所不知,怎麼會不告訴他,該去哪裏找,哪怕稍稍的提點也足矣。
於是便成了一道難題——他承認伊墨無知,老父親也有不知道的事情——這麼多年過去了,還要詆毀骨頭都快要變成土的老妖蛇,他怕是世上最不孝的兒子;
反過來,若是伊墨無所不知,卻不告訴他,理由不可說——老父親連對自己兒子都瞞著,也實在不是個慈父——這就更不孝了。
翻來覆去地琢磨半晌,沈玨最後隻好自封天下第一不孝子。
“不孝子”沈玨站在青雲山的土地上,踩著柔軟潔白的細沙,忍不住地想,他在人間找了這麼久的趙景鑠,興許一開始方向便錯了。
阿爹沈清軒是把富貴紅塵骨,再投胎也是人,若是哪一世不爭氣了些,或者下輩子就成了個毛絨絨的小動物。而趙景鑠既然能投身帝王,下輩子未必就是普通凡人。也許和他一樣是個妖,亦或成了另一種存在——跳出紅塵,不在五行。
若果真如此,想要找到他,除非有上天入地的本事。
還是再修行個幾千年算了。沈玨如是想著,他索性就在這隱世海島上住著,修行個千千萬萬年,指不定修成個神仙,撚指就能把趙景鑠那不知輪回了多少遍的魂給拘來——也算是找過了,並不違背承諾。
他幾乎要把自己裂成兩半,一半想著這個主意實在是妥當極了,隻要找到了就行,管他是多少年以後的事呢;另一半又忍不住地想,哎呀,真要這樣,趙景鑠怕是要被氣死了。
他自然地想起那人漂亮的眉眼,仿佛就浮現在眼前,被他氣狠了,眼角就氳開了紅,像三月桃花的顏色暈染在清澈水裏,仿佛連淚水都活色生香。有時會使他把持不住,想要上前輕薄。
——他從來也不認為自己是個孟浪的妖。
攢了一輩子的輕浮勁兒,都用在趙景鑠身上了,以至於這晴天朗朗,他站在陌生土地上,身邊還圍著兩個小孩一隻貓,一想到趙景鑠,他便想起自己輕薄人家的事來。
約莫是有病,且病的不輕。
“病的不輕”的“不孝子”沈玨被蔥生攥著兩根手指頭往前走,一邊走一邊想,算了,還是慢慢找吧,不氣他了。
趙景鑠活著的時候,不知被他氣了多少回,氣的再凶,也就砸砸玩意兒,冷落一陣子也就罷了,畢竟隻是個凡人帝王,總是拿他沒辦法。
他氣他那麼多回,如今轉世重來,找到他以後,他想對趙景鑠好一點兒。
不用多,好一點兒就可以了,少氣他幾回,想來是夠了。
若是容讓的多了,趙景鑠又要得寸進尺,蹬鼻子上臉的拿喬——沈玨又把自己為難住了,不舍得氣他,又不想讓他得寸進尺。
短短幾步路,他把自己為難了幾回。
仿佛得了妄症的病人,為不曾發生的事顛來倒去的臆想,想的一顆心如入了油鍋,被煎炒煮炸,烹了酸甜苦辣。
最後卻無人肯要。
沒有伊墨,沒有沈清軒,沒有趙景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