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四川人”(1 / 3)

第一章 “四川人”

她的一隻腳居然斜插在泥土裏,半邊身體似乎已經給長草遮蓋,似乎她整個人就是一段枯木頭,在草叢中已經躺了不知多長時間,以至於這些荒草長出來後幾乎把她遮掩掉了。

不要抱怨生活,這是我的信條。

盡管我失戀了,那有什麼呢?正如我上次買的一束黃菊花,那時候多麼美麗。插在花瓶養在水裏,足足開放了十多天,整個小房間飄著淡淡的幽香。這時候它要枯萎了,一朵朵低下了頭,落了花瓣,我有什麼辦法呢?校園裏的戀愛大多過不了這一關,畢業以後各分東西,各謀發展,正所謂勞燕分飛。兩年出頭了,能夠堅持到現在,已經是難能可貴了,我還應該存有什麼奢望嗎?就讓它成為記憶中一縷淡淡的幽香吧。

盡管我失業了,那又有什麼呢?其實我還算是有點運氣,其實我還算是有機會。如果我不去碰那該死的傳銷,我本來有一份挺穩定的工作,雖然每個月的工資隻有區區兩千來塊,但足以讓我保身養命了。倘若加加班,偶爾還可以跟朋友去喝喝啤酒、看看電影的,這能怪誰呢?

不要抱怨生活,可是也不要太抱怨自己,後悔無濟於事。我隻是一時被掙錢的欲望衝昏了頭腦,被一個女孩的如簧之舌鼓動,受不住熱火朝天的傳銷場麵、天花亂墜的誘惑,花了六千多塊錢買了一張保健床墊。當然,這差不多花了我兩三個月的收入。如今這張床墊就鋪在我自己的鐵架床上,正發揮它的神奇功效,我果然沒有感冒也不會咳嗽。我隻是因為上班時間老是鼓動同事們去買這種有神奇功效的床墊而最終不得不離開這個公司。

不要抱怨生活,盡管有一句話叫禍不單行。命運似乎很會跟人開玩笑,有時候會讓一個人的周圍籠罩上一層灰蒙蒙的陰霾,給他定下某種灰色的基調,讓他無處可逃,做什麼事都不順利。比如說,我現在正想泡一包速食麵騙騙咕咕直叫的肚子,可是熱水瓶的開水是昨夜燒的,像我遠去的愛情,已經失去了溫度。可是當我打開煤氣爐想重燒一壺開水的時候,卻發現煤氣罐已經空了。

如果是在昨天,僅僅是在昨天,我還可以跑到樓下附近的煤氣經營小店換一罐煤氣。那時候我兜裏還有一百多塊錢,照樣可以煮出香噴噴的速食麵。可是昨天發生什麼了?唉,昨天我跑到人才市場遞交了幾份簡曆,這是每一個剛剛失去工作的人所必須也必然會去幹的事,算得上什麼呢?可是我回來的時候想到那附近有一位大學的女同學張秋伊,我跑到她那裏。最近手頭太緊,我想跟她借點錢周轉一下,事到臨頭卻難以開口。好在我急中生智,我跟她說我忘帶錢包了,待會兒要見一個客人,我要請客,能不能借幾百塊應應急,她很大方地就拿了四百塊錢給我。這不是雪中送炭的好事嗎?可是,我在回來的中巴上居然打瞌睡了,打瞌睡的結果是,下了中巴車我發現褲子後麵被人用刀片割開一條長長的縫!不用說,可憐的錢包已經換了主人,連同我剛剛借來的四百塊。而且我不得不捂著屁股走回住的地方,那條縫太長,不小心就會春光泄露。

不要抱怨生活,這些都隻是暫時的,誰沒有進入低穀的時候?所以我將這幾個字用毛筆龍飛鳳舞地寫在一張舊掛曆紙的背麵貼在牆壁上。

千萬不要誤會,我不是在給什麼人“勵誌”,探討失敗之後如何從哪裏跌倒就從哪裏爬起來,也不是在談論自己的苦難曆史以博得誰的同情。我隻是想梳理一下目前的處境,好讓自己有一個比較明確的重新再來的出發點。我還年輕,懷裏還揣著一本紅彤彤金邊燦燦的名牌大學的畢業證書,而且身份證也並沒有丟。這得益於我剛好將它們揣在西裝的內口袋裏。可見天無絕人之路,錢丟了可以賺回來,證件丟了要證明自己是大學生就沒這麼容易了。

肚子餓得有點麻木。我拉開抽屜翻了翻,居然還有幾塊不知道什麼時候吃剩的餅幹。我倒了一杯沒有溫度的隔夜開水將餅幹吞進肚子裏,這多少對它是一種安慰。我繼續翻著雜亂的抽屜,奇跡,角落裏竟然潛伏著幾枚硬幣!我將它們通通搜刮了出來,數了數,整整六枚。六塊錢,這就是我目前全部的現金財產,至少我現在還不是身無分文。我躺在床上半眯著眼想好好思考自己的處境,然而樓上正在進行著什麼裝修工程,咚咚咚沉悶的敲打聲和吱吱吱尖銳的電鑽聲此起彼伏,它們似乎想著來幫忙填充一下我越來越幹枯的意識,不讓我有空閑來審視自己的不幸。如果真能這樣倒是好事情,隻不過我發現這些聲波並不能像餅幹填充肚子一樣填充我的意識,它們隻是在擾亂我的神經。

然而即便我沒有空閑來審視自己的不幸,事實還是顯而易見,根本不用思考我就知道,過兩天我要交房租,今天基本上就斷了糧。

跟我住在一起的是曾經的同事謝寶中先生,我們在這個城中村合租了這個號稱兩室一廳的臨時搭建的房子,每個月八百塊,每人四百。我們混在一起已經一年多了,這家夥偶爾帶一個臉上有很多麻點的女孩子回來,晚上在隔壁房間弄出一些不安分的聲音。不過除了這個,謝寶中還算得上是一個比較合得來的舍友。他這個人有點大大咧咧,但還是挺講義氣。他比我大幾歲,喜歡在無聊的時候偶爾抱著一把破吉他高歌:“我很醜可是我很溫柔……”而且他是屬於“白天黯淡,夜晚不朽”這一類型的人,晚上崇尚“音樂和啤酒”。他這種人像馬路上的熒光標誌,白天默默吸收太陽光線的照射,到了晚上思想在黑暗中閃放光芒,熠熠生輝,常在這時候跟我討論一些深刻的人生問題。他和姓石的麻臉女孩交往,據他說是朋友介紹的,“那時候孤獨得很,見她麵之前,心裏已經暗暗打定主意,隻要是個普通的健康人,不是從事那種無本生意的古老職業就行”,結果見了麵沒幾天就帶回這個窩裏一起過夜了。

如果他知道我沒有錢交房租,該不會把我趕出去吧?至少電視機是我們一起湊錢買的,至多到時候電視機歸他,算是下個月的房租,這應該不成問題。

目前最緊迫的是斷糧的問題。這問題放在哪個年代哪個人身上都是一個大問題,即便是不為五鬥米折腰的陶淵明遇到這個問題恐怕也不能熟視無睹。我還有什麼人可以去麻煩呢?以前的同事是不能去麻煩了,傳銷的事是我不對,為了那六千多塊的神奇床墊,不僅花光了我僅有的一點積蓄,還借了同事們一點錢,而且搞得自己像一隻過街老鼠。那個女同學張秋伊已經借了我四百塊,再不能去打擾她。其他同城的同學畢業後基本上都失去聯係,這時候再去打擾似乎有點說不過去,而且我也沒有他們的聯係方式。我搜腸刮肚,對了,我還有一位同學劉文傑在市郊工作,以前關係不錯,畢業後還曾經打過電話,最重要的是我還沒有去麻煩過他。而且我還有一件九成新的西裝上衣,隻穿過幾次,他跟我的身材相仿,應該剛剛好能穿得上,好鋼就必須用在刀刃上。

我為自己的這個發現興奮不已,這就叫急中生智。我差不多要吹起口哨來,就這麼辦。我將六枚硬幣揣進口袋裏,找出一個半新的塑料袋將九成新的西裝上衣裝上,出了門往公共汽車站走去。

南方的秋天還很溫暖,不過深秋的風還是有陣陣涼意。太陽高掛在蔚藍的天空上,陽光有點刺眼。上午十一點(對了,我還有一個舊手機,雖然停了機,可是仍然可以當電子手表使用),我在橫過馬路的天橋上走著。天橋上一個四肢健全的中年乞丐拿一個破鐵盆伸著手向來來往往的人群乞討。我看了他一眼,這家夥手上的破鐵盆裏稀稀拉拉擺放著一些發皺的紙幣和幾枚硬幣。他向我點頭哈腰伸手要錢。我在嘲笑自己,這一刻我比這位老兄還要窮困潦倒,我們這是一對天涯淪落人啊。這滿大街熙熙攘攘的人群並沒有餓死,老天該不會將我這位有著紅彤彤金邊燦燦大學畢業證書的年輕人餓死吧?

過了天橋我在公共汽車站等候313路公共汽車。中巴車我是暫時無緣坐了,因為單程車費要四元,而313路到郊外是兩元,萬一我找不到劉文傑,還可以坐車回來,現在每一塊錢最好都能掰開來使。我終於上了313路車而且找到一個座位,看來還算沒有倒黴到頭,路上大約需要半個小時,有一個座位可以節省不少體力,而且時間剛剛好,我到達他那個地方的時候他應該還沒有下班,我可以直接到他單位找他,這樣找到他的概率會大大增加,至少我在他那裏可以吃上一頓飽飯。

在車上我有點困,可是我不想在車上睡覺,因為睡覺可能會付出代價,就像昨天一樣。不過陽光很刺眼,讓我隻能半眯著眼,而且車搖搖晃晃,昨晚我沒有睡好,這又讓我頭腦發沉,昏昏欲睡。反正我身上沒有什麼東西可以被偷了,四枚硬幣我放在側麵的褲袋裏,正緊緊地貼在我大腿上,他們總不能在我大腿上劃一道痕吧?我還是決定眯上一會兒,既然困了,何必這麼為難自己呢?我把裝西裝的塑料袋緊緊摟在懷裏闔上眼,耳朵警惕地聆聽周圍的動靜。坐在我旁邊的男人拿著手機在電話裏指示對方:“傳真收到沒有?一定要讓他傳真確認,對,先付一半,另外一半貨到付款。什麼?沒收到傳真?那你打這個電話,6644330……”後麵兩位大嬸在談論股票經,一個在分析汽車行業的大趨勢,說電視裏頭講了,未來十年是汽車行業發展的黃金時期。另一個不屑地說:“管它什麼趨勢不趨勢,反正跌了就買,漲了就賣,跟住一兩隻股就行了,不要管別人怎麼講,那都是騙人的。”這時候前麵又有手機的鈴聲響起,一個粗嗓門開始喋喋不休地討論起螺紋鋼的市場行情。聆聽了一會兒,似乎全民皆商,個個都有經濟頭腦,並沒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隻不過事不關己。我略微抵抗了一下睡意,我的意識給公共汽車搖晃得漸漸模糊不清,終於在一片喧囂聲中不小心墜入了一個黑暗的深洞。

“喂,醒醒,總站到了。”

似乎有人在喊。四周出奇的安靜穩妥讓我覺得有點不對勁,我猛地打了個激靈驚醒過來,下意識地摸了摸側麵褲袋,正如魯迅的《藥》裏麵讓我印象深刻的那句話,“硬硬的還在”,而且懷裏的袋子也完好無缺。我下意識地鬆了一口氣,可是另一種慌張馬上填補了過來,我往窗外張望的時候發現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我趕緊尾隨乘務員跨下車門,司機正拿著一個小鐵錘敲打著汽車的前輪胎。

我被撂在一個荒涼的停車場。其實那也不該叫荒涼,停車場上還有幾輛公共汽車,其中一輛坐著稀稀拉拉幾位乘客正往外開。停車場旁邊還有一個調度室,裏麵幾位乘務人員正在喝茶聊天。隻是停車場旁一大片凸出來的矮土坡有成片稀疏的灌木叢,幾棵大樹孤兀地佇立著,長草萋萋,周圍望不到什麼建築物,而我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所以覺得這地方很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