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回溯起過去的種種事實,韋仁富應該不能不承認,已經畢業離校的吳潔潔,在他的心田之中,其實是早已經占有了幾分地的。
那天,閑聊的同事們走散之後,他自己不是忙不迭地拿起了那四本書,一本一本翻找有沒有吳潔潔夾在書頁中的什麼紙條,甚至一頁頁翻看有沒有吳潔潔閱讀感想心得之類的文字,乃至於重要語段詞句下邊劃上的杠杠?
昔日,不遺餘力地扶持吳潔潔的時候,韋仁富也曾經把他自己讀過的書刊中的文章乃至重要詞語警句都打上了強調的記號,而吳潔潔有時候便也天真地在《少年文藝》《中學生》《散文》等刊物的某些篇章之中的以她的心智能夠吃透的詞語句子下邊畫上直杠杠:用了直尺,鉛筆移動得又是那麼輕。而每當韋仁富翻看到那些杠杠的時候,他又是怎樣悵然若失過?一如案頭花瓶裏枯萎的舊花被扔了,新鮮的花枝還沒有采回來插入一樣,感覺到空空落落的,對那花瓶總是不忍矚目。
“你拒絕回答嗎?”
副校長丁求丘的追問已經來了。
韋仁富向自己的高中老師也瞪起了眼睛,他覺得自己從來不過問別人是非而別人老是要過問他自己的私事,真實豈有此理。
韋仁富裏裏外外全部身心整個地被怒火燃燒了起來。
“理智些!正如在自己的父母心中,兒女永遠是長不大的孩子,在自己的老師眼裏,學生也永遠是不成熟的學生。可以認為,我現在並不再是在代表學校和你交流了。這種教訓我自己也曾經有過,我現在是以過來人身份幫助你自拔,——你為什麼會允許學生吳潔潔為你洗衣服呢?”
“你們這是得了過敏症了!我的一個生性活潑的遠房妹妹與吳潔潔是同班同學,她們關係特別親近。一次,我生病在床,吳潔潔跟著我那個妹妹進來打掃洗刷,我如果生硬謝絕,就會挫傷了她的自尊心的,吳潔潔是一個聽不得疑話的女孩。再者,當年《中國少年報》不也連篇累牘發過這方麵的報道,提倡如此這般把五講四美三熱愛活動搞得生動活潑實實在在的嗎?”
“這些其實不能成為你無視校紀校規的理由。你在那個班級裏威信不是很高的,你就沒有能夠聯係這類事情想想原因嗎?”
“那麼,你們到底要得到什麼樣的回答呢?你們要把我的這個故事劃入既定條條框框的什麼範疇呢?精神控製要每一個人都剖開心腹貼上牆麵,不管是多麼不成熟的思緒,不管是多麼微妙的心理變化,都要寫成自我檢討的大字報,而且每時每刻都必須襟懷坦白,那是做人的美德麼?那是人類的悲劇。現實已經絕對不再容忍了!”
“你又離題萬裏了!無論你怎麼樣閃爍其詞,無論你如何難以接受與承認事實,我的理解與基本判斷是,你把吳潔潔當做校友一再造訪,已經是個人情感問題了。如果要讓我真正一針見血,那麼我就要說,這一切除了因為愛的支配外,其他種種牽強附會的解釋都是不能自圓其說的。隻是你自己沒有勇氣正視問題,而是在一味地自欺欺人。你不能繼續瞻前顧後,不能始終麻木不仁了。因為你繼續如此放蕩不羈,遲早會失魂落魄,從而生發出許多會被誇大其詞的風流韻事的!吳潔潔家長的攔阻是出於忍無可忍,卻也是合情合理的。”
“簡直是令人膽寒的庸鄙,是對我人格的玷辱!”
韋仁富徹底崩潰,竟至於對他的高中老師咆哮開了。
副校長丁求丘則直追窮寇:
“現在,你還可以叫喊!但結論卻也隻能是這樣的。否則,一切都是無法解釋清楚的,一切都是沒有辦法自圓其說的。”
“當然,作為畢業離校已經步入社會的校友,如果你們是平等的,如果吳潔潔已經年滿十八周歲,進而能夠自由支配她自己的人生,而不是隻從感恩報德上忍受你的騷擾,不是隻因為你曾經做過她的老師而保持對你的尊重,——一句話,如果你們之間是確實能夠滋生愛情的話,那麼,我們現在的幹涉盡管用心良苦,但終究就不是既道德又合法的了。”
難堪的沉默。
韋仁富咬著他的大嘴巴已經失血的下嘴唇,二郎腿不再晃蕩,手指也不再在床腿上機械地畫什麼了。
突然,極度壓抑中的韋仁富從他坐著的他的單人床的床邊站起身來,沉重地移動起腳步來。
副校長丁求丘則沒有動彈,而是冷靜地盯著韋仁富一下子失去血色而黃白的瘦削的臉麵,進而打量起韋仁富由錯亂到隨和的踱步。
丁求丘期待著他振聾發聵的刺激能夠在這個他從前的得意門生身上顯示出實際效果,他知道這個時候的韋仁富極其難受,但丁求丘希望韋仁富能夠堅強,能夠不再在死胡同裏一路狂奔,能夠順勢從痛處中解脫出來:韋仁富必須回頭是岸,但得有人引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