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關將至,村子裏格外熱鬧。大半打工者已歸家,冷清了一年的村子又充滿了人氣,到處一片喧囂。很多年輕人紮堆於這幾天結婚,連臘月二十三、二十五、二十七之類的非雙的日子也被選中,隻因他們長年在外,隻有這幾天才能在家辦喜事,並有大部分也在家的親戚朋友送來喜錢。那些不辦喜事及無宴可赴之人心裏甚不平衡,這本於人人平等的好日子卻偏偏被人搶去了結婚歡慶,且更易見自己的悲涼。常匆一家人不忍悲涼,便湊成一桌麻將,夫妻子女四人各據一方,麵前擺些小錢小玩起來,常奶奶也於一旁買馬投注。一堂之內,歡聲笑語,一堂之外,鞭鳴炮轟,其樂融融。不料周嫂抱著孫子一臉愁容地進來,全身心地訴苦來。苦意為,兒子兒媳此一年來,打工不曾掙幾個錢,倒是接連換了幾個廠,夫妻二人年紀尚小,甚事不懂,又常鬧別扭,掙的些錢全花在了兒媳兩次上醫院打胎上,現在回來的車費都是向人借的,可剛一回來又吵了一架,兒媳便哭回了娘家。毛毛全不肯讓爸爸媽媽抱,一碰便哭。此刻毛毛正被周嫂抱著,故未哭,而周嫂反倒哭了起來。哭了半天後道:“你們看,後天就過年了,家裏是一團糟。別人家屋外是掛著一串一串的臘肉臘魚,屋裏是碼著一堆一堆的水果點心,我們家,還什麼都沒有,就有那不爭氣的兒子……”
眾人均已通其意,停下打麻將感情上表達一些憐憫。常匆隻覺掃興,自己尋找著伍萬、六萬與九萬在觸覺上的異同點,其它牌隻需用大拇指一摸便知是何牌,惟有此三張還存在判斷上的失誤。常母上去勸了幾句,便拿出一小疊錢給周嫂道:“這是五百塊錢,我們倆孩子上學,也不大寬裕,您就先用著,等賺到錢了再還。”周嫂感動至極,先前淌出的是些傷心之淚,現在又淌出些感激之淚來,然後離開。
隨著周嫂的離開,常匆對於那三張牌觸覺上的失誤判斷也從此離開,他拿牌時不用看,隻一臉自如的表情,大拇指微微一摸,有用便留在手裏,無用便不及將牌仰開時便叫出那牌的名字打出去。其結果是常匆一人獨贏一百多,且常憶輸得最多,因此甚為不滿,便嗲聲嗲氣地要求常匆無論如何也要買點東西送給她。常匆問她要什麼,她說一起到鎮上買支好點的鋼筆,常匆不願去那是非之地,隻不答應,她便說常匆小氣。常母在一旁亦道常匆不對,要他們去鎮上買鋼筆,順便帶些鹽醋之類。
常匆駕單車載著常憶悠然上路。姐弟二人倚著全家團圓的優良心情談笑風生,顧不著路邊參差不齊的白楊及雜亂叢生的枯草,顧不著去放一把野火來享受鄉村孩子特有的浪漫與灑脫,隻全然沉浸在此愉悅的心情之中。
突電話鈴響,常父上樓接道:“喂。”
“喂,常匆在家麼?”
“你找他有事麼?”
“沒什麼事,就是想跟他說幾句話。”
“他不在!”常父重重地摔掛電話。
姐弟二人到了鎮上,驚訝萬分。此處已人頭攢動,並肩接踵。街道,商鋪全擠滿了人,過往的車輛隻仿佛破冰船一般地緩緩前行。二人推著車好不容易擠到鎮上僅有的一家文具店,此店寒假生意極不景氣,老板便支招搞起了影牒出租,不料生意卻異常紅火,顧客均是些打工歸來的慷慨之年輕人。店內隻有一個破舊的玻璃櫥櫃內擺放著形態色調各異的鋼筆,然後滿店皆是中性筆、筆記本、相冊、明星貼畫海報之類。常匆一眼便看中一支細長的紅色鋼筆,忙要老板取出來一觀。
“外表很好看,筆尖又是特細的,筆套裏頭鬆緊套是鐵的,不是塑料的,而且套進拉出也很好,不費勁……姐姐,你肯定喜歡!”常匆歡喜地對常憶道,並將筆遞與她。
常憶觀賞一番後道:“我還是比較喜歡那支。”她指著那櫥櫃內一支黑胖者道。
“不會吧?男孩子才喜歡那樣的筆!”常匆詫異道。“姐姐,你不會是買了送給別的男孩子吧?”
“胡說!”常憶臉迅速躥紅。
“害什麼臊啊小姑娘。男孩子就喜歡這樣穩重大氣的筆,你送了人家肯定會喜歡的!”老板邊說邊從櫥櫃裏取出那黑胖者。
常匆接過賞玩一番後道:“全鐵的,很重,筆身很粗,筆尖也肯定是特粗的,螺紋旋式筆套,吸管是拉的,不是捏的。姐姐,那男孩子一定會喜歡的!”
“別胡說了。”常憶道。
幾位叼著煙的年輕人走來,選著刊在牆上的出租牒片。常憶已有買意,但六十塊的價格令她不能接受,遂無盡無絕地與老板砍著價。年輕人來來回回地選了近十分鍾,也不見選中,後一人走近老板旁邊小聲問:“老板,有沒有那種牒子?”
“有!有!”老板反應極快。後從一抽屜拿出幾張並用黑色塑料袋包好了給他們。
“三十五!反正現在用鋼筆的人幾乎絕跡了,您不賣也沒人買了。”常憶道。
“好吧,反正這個櫥也快要撤了!”老板歎著氣無奈道。
三人剛出文具店,便有一人在後頭大喊常匆的名字。轉頭一看,是曾帥,急急忙忙地搜出一包煙並抽出一支敬給他。常匆隻拚命眨眼,並不接受,小聲叫他快滾。常憶剛剛羞澀不堪的心情一下全無,竭力訓斥常匆一頓後二人便來到了龍卷風大伯家的雜貨店。龍卷風正身著一件深藍色圍兜幫忙賣著東西。
“騾子匆,你怎麼不早來呀,安可兒買了東西剛剛走。”龍卷風道。
“你怎麼幫忙賣起東西來?”
“沒辦法,這幾天生意太好了,他們忙不開,再說,一天還給我三十塊錢,反正我也是閑著。”龍卷風快然道。“告訴你,其實安可兒並不喜歡楊偉鵬,她是在賭氣,我全看得出來——”
“快,給我拿十包鹽,五瓶醋,一壺一般的油……”
回去的路上,常匆踩著車,常憶坐在後邊抱著調料油,並不說話。常匆隻因龍卷風太多地提及安可兒,讓他一直心緒不寧。常憶對曾帥的敬煙一直暗暗生氣。比起出去時明朗的心情,一度灰暗,一回到家,二人見爸爸死板著臉,全然沒有和氣。
“你是不是在搞早戀?”常父走近常匆問。
“沒有。”常匆答。
“剛一女的打電話過來說找你說話,你說,這麼大的孩子,會說些什麼我還不知道。不是搞那個,還是什麼?”常父咄咄地問。
“爸,您完全多心了,現在的年代同學之間打個電話聊一下算什麼,您不要把您小時候那個年代的做人準則套用在我們身上。”常憶道。
“就匆匆那個性,我能不多心麼?如果是你的同學打電話過來我絕對不會——”突然樓上的電話鈴聲截住了常父的話。“你看,又來了。”
常父跑上樓,接:“喂。”
“喂,我找常憶。”
“你找她有事麼?”
“沒什麼事,就是找她說幾句話。”
“她不在!”常父重重地摔掛電話。氣凶凶地下樓,質問常憶:“你在學校是不是也——剛一男的也找你說話。”
“爸,您——我——”常憶一臉無辜道。然後禁不住委屈地哭了起來,且聲音越來越大。
正在廚房擇菜的常母與常奶奶聞聲出來,急問常憶為何而哭,常父隻不語,常匆便將此事道了由來。常母與常奶奶立馬變了臉色,大罵常父狼心狗肺,這倆孩子一年到頭孤苦伶仃,現在大過年全家團圓,卻用自己的老思想來逼孩子哭,隻將常憶抱在懷裏安撫。常父在一旁隻不吭聲,在常母與常奶奶一唱一嗬的嚴厲聲討之下開始對自己的陳舊觀念產生了懷疑。
又是電話鈴響,常父上去接,卻是表弟:“表哥,你快過來,這裏錢真是好賺!”
“你在哪裏,在幹些什麼?”
“我在普林這邊搞服裝批發,賺錢得很,一批貨一般都能賺個三四千,最多一次賺了一萬多……你快過來,我忙得很,過年都沒時間回家,你把年過完了快點過來同我一起搞……”
表兄弟二人在電話裏談了近半個小時,常父大喜,一下樓便向常憶道歉並對自己的陳腐觀念表示知心的悔改,然後立馬將此喜訊傳達給大家,因此大家在此喜訊的支撐下過了一個暖人心窩的年,且年後一家六口的分道揚鑣隻成了即將掙大錢的大好希望。
常父滿懷希冀地奔赴廣東普林,投靠表弟。常母不舍兒女,但還是重回東莞那服裝廠。常憶鬥誌昂揚地回校,衝刺為期不遠的六月高考。常匆轉到四中,其姨悉心管教。他本想將小白象也帶去,但此想法被眾人一口否定,說有諸多不便。常奶奶則獨身留守空門,不勝淒涼。
初來四中,常匆感覺頗為不適,首先是上課時教室裏頭那沉悶的空氣,全因那些林立的樓房阻擋了還不甚清新的風。其次在下課時,身處六樓,全無場地活動,隻能於陽台望一望那些高矮形態不一的樓房,常感視覺窒息,若是俯視規劃得雜亂無章的校園,惟有那些還未逢春來繁茂的花草樹木還算入眼。他站在陽台上扶著水泥牆發呆,他想起了以前廣闊校園的空曠的操場,悠僻的小徑,怡人的微風,哄鬧的人群,可親的麵龐……他最受不了的便是那急促刺耳的電鈴,這上下課的聲音信號隻仿佛想攝人心魄一般,總令他煩躁不已,完全比不上自己學校的悅耳鍾聲。每每上下課時,負責敲鍾的老頭便一手塞耳,一手握著鐵錘,有節律性地敲打著那鼎小笨鍾,然後洪亮的鍾聲傳遍整座校園。這又令他想起一次體育課時,他與龍卷風無聊至極,二人拾了幾塊石頭你一下我一下地去砸那笨鍾,其結果是大多數班級都被他倆的惡作劇而蒙騙而提前下課。
“喂,你在發什麼呆?”田甜在其背後輕聲道。
“教室裏好悶,出來透一下氣而已。”他道。
“悶?我怎麼不覺得呀,挺好的呀!”
“你當然挺好,都習慣了。”
“也是。剛數學老師講的那題我還沒弄懂,你給我講解一下好麼?”
“等一會兒,讓我再透透氣。”
田甜回了教室。常匆繼續回憶著以前的事情:一下課他們便跑下樓,抓緊著這十五分鍾打一下乒乓球,拍一下籃球,翻一下單雙杠。若是誰買了煙,便拉上幾位要好的人一齊去廁所進行銷煙活動,他們在廁所亦十分珍惜這寶貴的十五分鍾,身體的各個器官均不落閑,鼻子至始至終地嗅著臭氣,嘴上既忙抽煙又忙說些汙言穢語,肢體上你我之間又極不安分,時常有人被推進尿池糞坑。想著想著他已置身其間,也仿佛聞到了熟悉的煙氣。
突一人手上拿著一支煙胳膊略碰了他一下,他一下便被碰醒了。那衣裝花花綠綠頭發五顏六色耳朵上鑽著耳釘嘴上叼著一支煙的男同學正給他友好敬煙,他方知道剛才聞到了煙氣並非幻覺。此人正係班上的同學,居然於陽台之上公然抽煙,常匆便略懂了這裏的風氣及那人的肝膽,隻辭而不受,怕被姨媽發現。
等放學回到家中,常匆更覺不適。這城裏的房子隻像鳥籠一般,門一關,便哪也去不成,隻能在這狹小的空間踱來踱去,再加上姨媽對其出門的嚴格限製,隻將他從小在農村養成的根深蒂固的好動個性逼上了窮途末路。更要命的是他還被要求每天寫一篇八十字左右的英文日記,每周寫兩篇作文,分別交給其姨媽及語文老師作批評。此乃其姨對其的培訓方案。
常匆有一個單獨的房間,與其表哥的房間毗鄰。其表哥名裘瑜豫。他與表哥之間無話不談,二者個性相仿,二人在一起隻總是風生水起。隻恨裘瑜豫已上高一,每日六點便離家上學,晚上十點半才放學歸家,一天也難見一麵,見麵時惟有在晚上,而此時又忙各自的功課。裘瑜豫酷愛籃球,崇拜科比,房間牆上全貼著其海報。裘父則為市裏某報一編輯,少言,似乎把所有精力全灌注在文字上,對說話不大講究,每天晚上隻在書房看些書,上些網。
常匆與田甜早已相識,且現在為同桌,關係更深一層。那些英文日記他隻寫過兩篇,其它均為田甜代勞,他怕田甜把握不了尺度而寫得太好,便將自己的英語水平作過詳細交待。田甜乃大方之人,待人接物從不拐彎抹角,待常匆發現她這點的好處,便表達了托其寫作文的想法。田甜道:“寫作文你算是找錯人了,你應該找我們四中四大才子之首蕭嘯才對啊。”
“蕭嘯?就坐在最後一排的那個?”
“對呀!”
“你又不是不了解,我並不是想寫多好,隻是為完成任務交差。寫那個英語日記,我是花了半個小時才一個字一個字地擠出來的,這個作文,我也不知道怎麼下筆……”
“可是我寫作文就像你寫英語日記一樣,也是一個字一個字地擠。”
“這樣啊,每周你幫我寫一篇,另一篇我自己寫。”
“不行,你還是去找蕭嘯,他寫文言文都是下筆成章,給你寫個作文也應該就是幾分鍾的事。”
“真的?”
“騙你幹嘛,我們四中四大才子不是吹的,在外的名氣誰不知道?蕭嘯,楊偉鵬,李木子,張弦,這四個人的名字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楊偉鵬?我認識,我以前的同桌。”
“真的?聽說他已經轉校了。李木子退學了,張弦離家出走了,隻剩蕭嘯了。這四大才子真是的,個個性格古怪……”
此時距上晚自習還剩半小時。常匆來到蕭嘯座位旁,道:“蕭大才子!”
蕭大才子正埋頭看書,抬起頭來,見是新來的常匆,隻神態自若地盯著他不說話。
“在看什麼書?”常匆道。
蕭大才子將書合上,正麵朝對了他,他大驚,乃是《金瓶梅》,道:“才子也看黃書?”
“你懂什麼?此書淫者見淫,智者見智。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
“是是是。”常匆不知他說了些什麼,隻點頭。“才子,你能不能幫我寫兩篇作文?不要太好,一般就行。”
“為何?”
常匆也不知為何,心裏直想笑,與才子對話讓他備顯尷尬。後道:“就是請你幫個忙,不幫算了,不要廢話。”
“有個條件。”才子道。
“什麼條件?”
“晚自習之前我們換座位坐一下。”
“可以。現在就換吧。”
常匆坐在了才子的座位上,好奇地打開其課桌,隻見裏頭除幾本教科書外,全是些《史記》、《聊齋誌異》、《水滸傳》之類的古典文學作品。他全無事做,隨手拿起了《聊齋誌異》隨手翻了幾下,忽見某頁寫了很多字,遂翻到那頁,曰:
異史氏之判詞誤矣。然犬雲雨與婦,乃婦之所引。婦之所引,乃賈之所不顧。窮其由,乃賈之所至。而何以言婦非獸而實獸?何以言陰曹應窮法於犬?
此想必為才子所作,但常匆全看不明白,他隻知瘟神曾說過《聊齋誌異》為一短篇小說集,看了看此篇的篇名,曰:《犬奸》。他便去看正文,掃描一遍,雲裏霧裏,不知所雲。遂又翻,又至一處被才子批過的篇章,曰:《藥僧》。他看了一遍,略通其意,遂又讀一遍,待讀到“則幾與兩股鼎足而三矣”時大笑起來。一旁有才子的批注:
人存於世,隻求足矣。然濟寧某浪思交合之歡而求丸,一丸且不足,竊拈二三丸並吞之,終成臣街之廢物,因果報也。
常匆看得高興至極,正欲尋找其它精彩篇目,忽聽有人在叫自己名字。原來是教室外頭有人找他,隻見一陌生女同學,衣著發型頗為新潮。
“你就是常匆?”
“對,有事麼?”
“你是X鎮來的?”
“對。”
“我也是,我叫阿甄,以後做個朋友吧?”
“阿甄?就是初吻被龍卷風奪去的那個?”
“放屁!聽那小子胡說。”
“你是三幾班的?”
“我是三——我是八班的。”
……
常匆與阿甄聊了一會兒,便發現她是個直爽潑辣之人,與龍卷風講的阿甄完全吻合。他與阿甄聊完後便去了廁所,剛一進去便聽一旁有人道:“常匆,抽根煙!”正是上次於陽台之上給他敬煙的那人。常匆欣然接受。
“我就說,你也不像不抽煙的樣。”那人邊道邊給他點火。常匆隻宛然一笑。
“知道我叫什麼麼?”
“張健龍,是吧?”
“是。”
……
常匆與張健龍聊了一會兒,便一同上樓去教室,不料途中去碰見語文老師,便打了聲招呼。他們語文老師為一年輕女老師,名舒亭,未婚。常以自己完美的身段及漂亮的臉蛋沾沾自喜,亭亭玉立地行走於校園之間,目不斜視,當餘光發現有人朝自己看來時,每每心中竊喜。作為一名語文老師,她深知評判一個老師的標準並不是看你長得是否標致,長得標致隻能吸引一部分男生一直看著你而增大他們聽講的可能性,同時也增大了他們走神的可能性,教育業績才是評判一個老師的標準,而班上的蕭大才子的存在更是讓她的業績大放異彩,常以此為傲。
上課鈴已響,舒亭溫柔細步地慢慢走向三(五)班,她穿的高跟鞋達達作響,響聲吸引著她經過的每一個班裏的所有人都注視自己並發出一陣陣驚歎。她仍目不斜視,表示自己對此不屑一顧,且心裏不禁吟道:
我達達的馬蹄
是個美麗的錯誤
我不是歸人
是個過客
晚上一回到家,常匆便被姨媽質問:“聽舒老師說,你同張健龍勾肩搭背地在一起,還聊得很開心?”
“嗯。”
“你跟那種人在一起幹嘛?隻會學壞的,以後不要跟他在一起了,知道麼?”
“知道了。”
接著其姨媽便向其索要英文日記批閱,看了一遍後道:“確實進步了,語病越來越少了,不過總是那幾個句型,總是那幾個單詞,你能不能用點新學的東西。”
第二天常匆便要求田甜多造幾個語病,用點新學的東西,田甜表示明白,然後常匆問:“昨天蕭大才子坐我這,跟你都說了些什麼?”
“一句話也沒說,就總是看著我,討厭死了。”
“不會吧。”
常匆一下便驗證了自己的猜測,遂來到蕭大才子旁問那作文是否寫好。
“已經扔在你課桌裏了。”才子道。
“哦。才子,我有個提議,每周你幫我寫兩篇作文,以後你想什麼時候和我換座位都行。”
“可以。”
“喂,你昨天怎麼不跟她說話?”
“有什麼好說的?”
“喜歡她就直接跟她說嘛,不敢說我幫你說,要是覺得太直接了就寫情書,反正你又是才子。”
才子常以為自己少年老成,對同生理年齡的人的觀點常不屑一顧,他懶得反駁常匆,隻置之不理。等常匆離開,他翻開新買的一本雜誌,忽翻到一篇《人年輕時必做的十件事》,第一件便是談一場戀愛,其餘便是交幾個知心朋友,人生的第一桶金要孝敬給父母,認真讀完十本名著之類。看了一遍他也覺得此文道得極是,再聯想一下自己,心理年齡已是三十多,說不定還低估了自己,年輕的時代即將逝去,知心朋友還算交了幾個,遙想當年他與楊偉鵬、李木子、張弦幾位同道中人一起談論文學時的意氣風發,甚為快矣。自己小學四年級時賺的第一筆稿費也是驕傲地交給了父母。名著他已數不清讀了多少本……後九件事他已全部做了,隻第一件還不見眉目。關於田甜,乃這世俗年代不可多見的純情姑娘,隻仿佛深山老林裏還未被汙染的一泓甘泉。但用平常眼光看,田甜又仿佛是個小孩,與自己三十多歲相比起來,他又覺得自己對異性的取向有點畸形,而且他還懷疑田甜心裏還根本沒有對異性喜歡與否的概念。最後他得出的結論是,與田甜在自己年青時代即將逝去之時談一場戀愛不大可能,一時之間心灰不已,可突然又發現那文章後還有一注:戀愛談不成者必須對她(他)說出“我愛你”三個字。
才子大喜,隻需向田甜表達愛意,不管她明白與否,那十件事也算做了,此生不必遺憾。當日晚自習前,才子便坐在了常匆的座位之上,一邊窺睹伊人風采,一邊構思文章要領。田甜隻見他一直望著自己,心裏隻覺壓抑不安,遂臉上作出一個善意的笑以示提醒。也正是伊人此展顏一悅,才子靈感便波濤洶湧而至,連忙拿出紙筆,下筆便成:
夫覆載之下,天地之間,比翼鳥雙飛於蒼穹,連理枝喜結於河邊。遙望溪水,幾對鴛鴦姁姁戲耍;近臨街頭,一群男女宴爾手牽。噫籲嚱,吾終日孤苦伶仃,形影相吊,無徜徉之悠悠,有躊躇之惆悵;吾通宵疾痛慘怛,煩冤谘嗟,無良寐之懨懨,有憤懣之惺忪。吾吾吾,嗚嗚嗚,抽噎泣訴:唱盡興亡夢幻,彈盡悲傷感歎,淒涼滿眼對江山,無一婧女佇身旁,天豈不公也哉?奏悅耳微妙之音,嫋嫋不絕如縷,餘才汝貌,天作之合,情意繾綣,愛絲綿綿,願否攜手共度餘年?
待此文揮就,便給田甜道:“甜甜,你看寫得如何?”
田甜小聲讀了一遍,拍手道:“哇,寫得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