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光四年,清風猶在。
金星啟明,又照殺伐。
東都城內,金鑾殿上。一男子胭脂飾麵,披的是明光霸王鎧,戴得是紅櫻料花冠。赫然一副伶人模樣,此刻卻正於龍椅之上酣坐。
許是煩憂入喉,男人輕聲自言道:“既已無心,怎仍是這般憂愁不減。”
又是沉默許久,男人嬌弱起身,伏案垂首,自研筆墨,將桌上聖人“春秋”鋪展,揮灑落筆,悵然寫下:
昔年壯誌猶餘音,唯歎光陰似草青。
今時天下仍未定,可恨兵馬已離心!
筆墨雖著紙,卻不曾留痕。
剛放下手中豪錐,夜風爽朗,春秋書頁翻卷。男人心中所念,已不知又當何日浮現。
男人仰頭,不知幾時起,一白首先生,正立於階下笑顏。先生模樣還是那般俊秀。十年,或許更久,都未曾有過分毫之變。
男人像是睡眼初醒,穆然起身,欲於台下相迎,笑問道:“先生?你我至今已有幾時未見?”
先生神色漠然,嘴角仍有淺笑:“你我暌別至今,已有十數年之久。”
男人停下腳步,似是突然想起什麼,也依笑道:“這般年數,先生仍是容貌不改,好生叫朕羨慕。”
“我觀你已不是求存之人,何須在此與我違心?”
男人聞言癱倒在地,上得金鑾,方知金鑾高寒。
竅脈全無,劍猶在,卻已無揮劍之力。男人僅是起身,就好似已用盡全身氣力,好不傷心道:“先生,何為違心?你瞧我如今這般模樣,當知我已無心。”
“乾寧四年,曾有一幼學年歲的黃口小兒與我言道。男兒有誌,且我尚帶吳鉤,關山亦不可著我涼意!那稚童,可是你否?”
男人聽罷,餘音過耳,卻無處入心,牽強笑道:“先生莫要取笑朕了……今日見朕這般光景,可合乎先生心意?”
“自然。”
男人隨即沉寂下來,艱難退回龍椅之上,坐而不端。沉默許久,男人嘴角勾起,像是取笑自身,苦笑道:“想來也是。如今天下,朕已還政於那劉氏女。萬般豪氣,與我一伶人何幹?”
“心中可曾放下?”
男人坐都有些吃力,直接癱在椅上,冠頂料花撇下,遮其麵,擋其神,卻不掩其聲,片刻之後傳出聲音:“放又如何。不放,又能…如何?”
“仍是不改?”
“先生,你上次問我,我與你答,十年不改。再過十年,也應是不改,對吧…”
先生轉身,緩步輕抬,放聲道:“已至天明,群星即散。唯有金星,此刻仍是不減其色,似有與日爭輝之勢。罷了,你今日,可是要再啟蒼涼?”
先生背影漸去,宮門敞開,晨輝入室,金鑾殿內,雕梁畫棟,盡是叫人生癡之景。而龍椅之上,料花濕透,男人不知何時已至潸然。
男人,是彼時大唐同光皇帝,李存勖!本該是世上最得意之人,此刻卻具人間最落寞之色,於龍椅之上,靜待蒼涼道啟……
1986年,太行山上一座尋常小鎮裏。許是改革春風來得太遲,吹不轉這八百裏太行的風車。
又至除夕,小鎮人家貼好春聯,大人都回到廚房準備年夜飯。小孩成群結伴的在街道上嬉戲打鬧,各個角落不時發出“砰”的一聲聲響,孩子們喜悅的笑聲接踵傳來。
村口婦女倚著屋簷,笑看著旁邊自己年幼的兒子和朋友嬉戲打鬧。人逢佳節,自是心情舒暢。抬頭一看,頓時傻眼,隨後狠狠啐了一口罵道:“呸,這狗雜種咋還活著哩!大過年也要叫老娘心裏添堵。”
迎麵一男人騎著輛豪爵摩托車駛來,他就是這個小鎮上最有錢,也是最喪良心的人,名叫朱邪。
朱邪不過三十左右的年紀,卻已是鬢角生白發,單從麵相來看,小夥長相不賴。隻是那眼神,端是煞氣橫眉,看著實在不像個好人。雖然事實也是如此,這座小鎮裏,沒一個不希望他早死的。除夕除夕,也許對於小鎮裏這些敦厚老實了半輩子的鄉民來說,他朱邪,才是真正的洪水猛獸,也就是所謂的“夕”。
死就死了,也沒啥可牽掛的。朱邪心裏麵自認為自己一直是這麼想的。直到上午那紙體檢報告上明明白白寫著的什麼擴張什麼心病。朱邪看不懂,但是他知道,他心壞了,真要死了。
若是以前,他雖然不一定會專門跑上前和一個婦女理論什麼,但是也絕不會像今天這樣裝作充耳不聞,且無動於衷。
嶄新的摩托車駛過這條自他生下來就一成不變的破舊土路。
夜幕鋪染,小鎮三麵環山,這樣的環境,在這八百裏太行山上,算不得稀奇。但是對於朱邪來說,西邊的那座不到二百米高的小山丘,是能藏住太陽的。
村口的老槐樹下,又是一個頭發蓬鬆的婦人。發動機的聲響傳來,婦人略顯渾濁的雙目,此刻也湧上絲絲陰狠……
片刻後,婦人拿起插放在香爐裏燃的最旺的香,又從身旁撿起鞭炮。
摩托車由遠及近,婦人稍作猶豫後還是將手中鞭炮點燃,用力朝著朱邪扔過去。
本就不是什麼好路,劈裏啪啦的鞭炮聲結結實實的嚇了朱邪一跳,本能的從速度並不算快的摩托車上跳了下來。
摩托車不受控製的撞到了老槐樹上,倒下後又直直的砸在了香爐上麵,四散的火星子在空氣中肆虐著。借著微弱火光,摔了個狗吃屎的朱邪撇眼看向那扔鞭炮的婦人,是牛家老二的瘋媳婦。
牛家老二,老實了半輩子。不說富足,但是也管的住一家吃喝。沒人知道他啥時候碰了毒,發了瘋的賣田換地,就為了從朱邪這抽上那麼幾口。直到最後,自己看著家裏垂淚的媳婦和年幼卻異常懂事的娃子,終於良心發泄。一個人大半夜跳進前麵那條不足一米深的小河裏,活活將自己憋死了。
死都不怕,還怕戒不了毒?也許,還是死更容易。牛家媳婦神色呆滯的看著朱邪,後知後覺的恐懼此刻也在臉上蔓延開來。
朱邪狼狽起身,不見喜怒的抬手拍了拍身上灰塵,徑直朝著牛家媳婦走過去。在牛家媳婦驚恐的眼神中,走上前將依舊在地麵燃燒著的香火踩滅。隨後將摩托車扶起放到一旁,獨自一個人朝著村外走去。
那輛不久前還被他視若珍寶的摩托車,此刻也和廢鐵沒什麼區別。
心壞了,良心卻回來了。
朱邪一個人悵然走過如今早已荒涼的樹林,用不了幾個月,這裏依然會是枝繁葉茂,鳥語花香。隻是他不知道,那種風景,還該不該讓他看到。
穿過荒野,一座鬆柏盎然的山頭出現在朱邪麵前,於寒冬中仍保持著那抹難得的生機。
前日雪花飄落,如今鬆蓋白頭。還是冬日夜更溫,今時若是夏夜,又少不了鴉鳥煩躁。
這般也好,該死就死,我自登山,迎難便攀。上不盼天,下不望年。
山實在不高,所以它不會有名字。山腰上,李老頭精神格外抖擻,緩緩轉身,將背上捆綁的幹柴架在圍欄上,隨後伸手一一鋪開。沒人知道他在這冰天雪地的鬼環境裏尋這些柴火用了多久。就像沒人知道,這老頭,曾經救了一個禍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