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觀六年的十一月,寒風吹徹建鄴城牆的每一麵磚塊,連著磚塊裏掙紮而出的草星子也被拂出了一絲冷寂感,顫動著等待引頸就戮。在大靖朝的建鄴城外,下了石頭渡口,來往的客商百戶都被寒風冷雨困在了附近的一家邸店裏。
林藪坐在堂口靠裏的一個位置,正對著邸店門口,和其他人隔出了一道距離。灰白的厚帔肩和帷帽堆在她身上,麵前放著一杯冷了又添熱的茶水。
梳著雙髻的侍女從邸店的內堂後側繞出走到林藪的身邊,一臉愁容
“女郎君,方才找店家置了個炭爐,您先暖暖手,瞧這風雨等鍾家來人接怕是還要好一會呢。”
“不妨,今年事多,咱們且等等。”
林藪隔著帷帽看向邸店門口,那裏有一張磨邊褪色的布簾,是店東家掛起來用來阻擋無孔不入的寒氣。然而行人大多風塵仆仆,一掀簾子進來就會帶走堂內好不容易積攢起的熱氣,
就像鹹觀六年的大靖朝,好像怎麼都暖不起來。
宗親逼宮,臣子矯詔。
從五月開始,整個大靖上至天子下至黎民,都陷在皇室宗親逼宮篡位的餘波裏顫栗,僑人士族王軻帶兵直入建鄴城勤王,吳人士族顧墉從旁協助清宗室兵亂,慕容氏的正朔相承才不至亂了禮法。
但不過三月,宗室之亂才定,錄尚書事顧墉便被傳出私下與逆王相交之事,包藏禍心。大將軍王軻打著清君側的名義,斬殺顧墉。
一時間,朝野皆驚,顧墉之下,牽連者甚廣,從士族到寒門,降罪以罰。
林藪的父兄亦在寒門牽連之列,罪名下達:
“林遠望與顧墉有交遊之事,資一眾物什糧貨,乃囤積兵事……令林遠望及其子林蔭充入兵伍,其餘女眷奴仆暫待處罰……”
士庶不相交,又何來交遊之說?
罰沒牽連的寒門編戶,倒是募兵的好說法。
女眷奴仆暫待處罰,也不過是等著內廷鬧出的亂子收拾完了,再充人進去罷了。寒門主家女眷上黃籍,家中奴仆佃客附注家籍,皆有本可查,無需羈押。
“哎喲,這什麼年頭,瞧著要凍死人了。”
門口的布簾又一次被撩起,寒氣鑽進來打了林藪一身。
林藪抬起頭,一個中年客商從外邊佝身聳肩地跑進來,隨後一個身著皂色長袍的年輕郎君踱步走至隔壁空著的一個桌位,身旁還跟著一個書僮。
因畏著冬日寒氣,進店的客人都拚命往裏頭擠,堂口與堂內生生被隔出一道鴻溝。
眾人的選擇過於明晰,以至於端坐於堂子口的一男一女顯得格外突兀。
好在大家也都沒心思打量他人,店家陸續給了炭爐後,整個大堂開始暖和起來。
身上一暖,話就多了。
“唉,今年這亂子也不知道何時才休,年前西市口再不開,可沒活計了。”
“哪那麼快。我從吳郡下來,聽說那顧家領了屍體回去,北邊來的正和這南邊的鬧著呢。”
“再鬧這事還能鬧成什麼樣,舵手沒了這船還能不翻的?就怕兩邊又打起來,咱們年關都不安生了。”
“聽說顧家長房那一支就隻有一個嫡子,今年不過二十歲。也不知這顧氏一族該如何對待這罪臣之子呀。”
“這年頭不好,出的都是亂臣賊子。”
“……”
一番交談,人人心中都各有怨氣。
這些客商百戶在大靖朝都算是良民出身,但長年累月地辛苦,也不過養家糊口而已。對於大靖六年的動亂,他們所關心的也隻能是朝廷收拾好能再開市口營生,僅有的幾口薄田明年的收成能再好一些。至於那朝廷中心的漩渦他們既進不去,話過一盞茶的功夫也就漸漸乏談了。
堂內又安靜了下來,隻聽見燒炭子劈啪炸開的聲音。
店家跑堂又往林藪桌上的爐子裏添了把炭,隨後轉頭走了幾步佝身對著年輕郎君說道:“真是對不住郎君,方才您要的麥屑粥沒了,後廚的麥屑粥餘下一碗也有前麵的客官叫定了,您看看要不要吃點別的?”
一旁的書僮聞言皺眉“麥屑粥又不是什麼名貴吃食,怎地就沒了?”
跑堂陪笑道:“正因不是名貴吃食,今日人一多便都賣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