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女孩，要不要？
農曆年剛過，北方的農村還是寒風刺骨。隻見一個女人穿著厚厚的藍色棉衣，腳上是黑色棉鞋，頭上纏著紫色毛線打的圍脖，挺著肚子快步走在通往村口的土路上。一排排紅磚瓦房的煙囪裏冒著縷縷白煙，臨近晌午家家戶戶都在生火做飯，路上沒什麼人，隻有她獨自急急地走著。
女人矮矮的個子，體型微胖，盡管裹著厚厚的棉襖但腿腳十分麻利，單從背影看完全看不出她已經懷了六個多月的身孕了。她快步走了大概十來分鍾，進了村口的郵局。屋裏靠牆的櫃台後麵坐著一個二十多歲的姑娘，正低頭忙著手裏的事情。
女人走向櫃台，艱難地把圍脖往下拉了拉，露出凍得通紅的臉頰，氣還沒理順便對著櫃裏的姑娘嗓音清亮地喊道：“翠兒！給你姐夫發個電報！”櫃裏的姑娘一抬頭，看見女人露出驚喜的神色：“巧芬姐，你咋來了？” 她小巧芬八歲，倆人的爹是堂兄弟。巧芬當閨女的時候，常常帶她玩兒，出門子以後見麵次數就少了些。
劉翠搬了個凳子給表姐坐下，好奇地問：“給姐夫發啥呀？”“問問他：女孩，要不要” “啊？”劉翠吃了一驚。巧芬沒管劉翠張大的嘴巴，皺著眉想了想又說：“不對，還是發這仨字吧：女，要否。” 90年代發電報是按字收費的，一個字4分錢。巧芬盤算著少發倆字，省點是點。劉翠遲疑地看了看表姐，又看了看她隆起的肚子，手指懸在打字機上空遲遲沒有落下。巧芬催她，“愣著幹啥，發呀！”劉翠喉頭動了動，沒再說話，手指輕輕地在打字機敲下這封沉重的電報。她抬頭問巧芬：“還有別的要發的嗎？”巧芬揮揮手：“這就行了。等他回信你再托人捎給我。”劉翠嗯了一聲，把電報發給了遠在哈爾濱的姐夫，金連明。她不知道這封電報會給巧芬肚子裏的小生命帶來怎樣的命運，不過在農村，打掉女娃也不是啥稀奇事。
她猶豫片刻還是問道：“姐，你肚子都這麼大了，還能打嗎？”“所以得趕緊讓你姐夫拿主意，再大了就更麻煩了。沒事兒，你別擔心。”巧芬看電報發走了，像是完成了某項任務一樣鬆了半口氣，然後麻利地起身要走。她整了整圍巾遮住了受凍的臉頰，然後拍了拍劉翠的手：“姐先走了啊，還得給媛媛做飯呢。”說著便轉身出了郵局，隻剩劉翠呆呆地望著巧芬的背影出神。這個剛剛進入成年人世界的姑娘，滿腦子都是對戀愛的憧憬，她不知道未來自己會嫁給什麼樣的男人，進入什麼樣的家庭。如果表姐的事放自己身上，又該怎麼做。劉翠歎了口氣，呆呆地望著門外出神。
從郵局出來後，巧芬便大步流星往家走，雖然肚子已經挺大了，但她走路都比別人小跑快。巧芬是個急性人，她要做啥事，當下就得麻溜做完，片刻不能耽誤，要不她心裏總是揣著事做啥都不踏實。出來半個多點了，家裏還有個小的沒喂呢，得趕緊回去。雖然是寒冬，但巧芬還是走出一身汗。
剛進家，迎麵碰見婆婆從外麵回來，倆人打了個照麵，巧芬沒說話。婆婆看見巧芬，問她，“發了？”巧芬嗯了一聲，問，“媛媛呢？”沒等婆婆回答，巧芬徑直進了西屋，閨女媛媛在炕頭蜷縮著睡著了。巧芬皺了皺眉，從炕尾拽了個被子給媛媛蓋上。她顧不上歇息，扭身進了堂屋開始燒火做飯。婆婆從身後探頭自顧自地說：“媛媛睡著了我就去隔壁串門子了。那連明咋說的？”巧芬沒好氣，頭也沒抬冷冷地說：“哪那麼快，得兩天吧！”婆婆看巧芬臉色難看，自討沒趣，嘟囔著說不餓別做她那份，掀開簾子鑽東屋躺著去了。
巧芬邊燒火邊在心裏暗罵，當奶奶的也不知道回來給孫女做個飯？天天沒事出去瞎溜達！孩子都餓睡著了，自己挺著個大肚子還得伺候這老的小的，給你做飯？做夢去吧！巧芬一邊狠狠地撅著秸稈往灶膛裏填，一邊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肚子。
其實她心裏也糾結，年後托關係找人做了B超，查了肚裏胎兒的性別，自從知道懷的是女孩她這幾天就沒睡過一個好覺。連明檢查前就去東北做買賣了，三四個月才回一次，等他回來再定黃花菜都涼了。而且已經這麼大月份了，真要出點意外下不了手術台怎麼辦。巧芬也不知道丈夫會怎麼回電報，她不敢說自己期待的答案，因為她並不想要這個孩子，可畢竟在自己身上長了七個多月，真要做掉怎麼能舍得。巧芬看了眼屋裏簡陋的樣子，歎了口氣。真要生下來家裏多一張嘴不說，將來還得為了要兒子繼續生，這條件真要養三個孩子怎麼夠。
六年前巧芬嫁過來的時候，金連明家可以說一貧如洗。連明的爹金玉田是村裏的大隊會計，聽起來也算個一官半職，但他是個強脾氣，嘴也臭，做事一板一眼還認死理，不僅上麵沒落著好，下麵還得罪不少人，養了倆兒子，每月工資也就維持個溫飽。連明的媽牛秀梅就是普通農村婦女，沒什麼文化，生連明弟弟的時候月子沒坐好，一到陰天就腰疼。重活幹不了，就把家裏十幾畝地包出去每年收幾百塊的租金。
兩口子沒一個勤快的，金玉田就愛抽口煙打打麻將，沒事就出去搓兩把。牛秀梅嘴上病殃殃的，其實身體也沒啥大毛病，嘴比較碎，沒事就去隔壁串個門嚼嚼舌根，家裏的事也不怎麼管，連明上高中的時候就給弟弟做飯了。連明的弟弟連傑那會還在念書，剛上高中正是花錢的時候。家裏供不起倆人念書，所以連明18歲高中畢業後就沒再讀了，出去打了幾年工，這幾年賺的錢都貼補了家裏，什麼也沒剩。等到22歲和巧芬結婚的時候，家裏啥像樣的家具電器都沒有，也沒錢蓋新房，一起擠在這三間瓦房裏，連明爹媽睡東屋，連傑平時住校，周末回來和爹媽擠在張炕上湊合。連明兩口子帶著媛媛睡西屋。有孩子以後，吃穿用度就多了，偶爾還要靠巧芬娘家貼補。去年有個親戚帶著連明去東北做買賣，家裏才稍微寬鬆點，勉強度日，但現在又要添一口人......巧芬蹙著眉，想到這主意定了定，這孩子是鐵定不能要了。
晃神的功夫，飯熱好了。鍋裏是前一天的剩飯，巧芬放好桌子把飯菜端上桌，先進西屋喊醒了閨女。巧芬嘴硬，但耐不住心腸子軟，再怎麼討厭婆婆也要顧及她是連明的媽，況且婆婆那人小心眼，真要不叫她吃飯，等連明回來，指不定怎麼給她穿小鞋呢。巧芬想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和媛媛說：“去，喊你奶吃飯。”媛媛別看才三歲，小大人一樣，鬼得很。她臉盤子圓圓的，寬寬的額頭，兩隻烏溜溜的大眼睛黑又亮，睫毛長長的忽閃忽閃特別靈，嘴巴好像一顆小櫻桃，十分惹人疼。她也有兩坨凍得紅撲撲的臉蛋，活脫脫第二個巧芬。巧芬做姑娘的時候就是村花，說親的門檻子都要踏破了，沒成想嫁給了窮得叮當響的老金家。媛媛揉了揉睡眼乖巧地下了炕，兩根小辮子亂糟糟掛在腦後，顛顛地朝奶奶屋子跑去。這個小人兒還沒有門檻高，隻見她笨拙地掀起厚厚的簾子，衝裏麵甜甜地喊：“奶奶快起床！我媽喊你吃飯！”
牛秀梅本來就閉眼裝睡，她一聽孫女喊自己，知道是巧芬給自己台階，也沒再端著，裝模作樣地起身，但嘴裏還嘟囔：“做都做了，隨便吃點吧。”巧芬沒功夫搭理她，把媛媛抱到凳子上，給女兒盛好飯後自己也開始大口吃飯。折騰一早上，肚子裏還有一張嘴，可把巧芬餓壞了。牛秀梅瞅了瞅是剩飯，撇了撇嘴，但還是將就著吃了點。媛媛自己端著小碗吃得很香，也不用喂。就這樣，祖孫仨各吃各的，誰也沒說話。吃完飯巧芬收拾了碗筷，然後和牛秀梅說，“下午你帶媛媛去隔壁吧，我得軋兜子。”牛秀梅哦了一聲，領著媛媛去了隔壁三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