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雅魯藏布江的無人區裏,正行進著一支隊伍,他們穿著厚厚的戶外服,背著半人高的背包,拄著登山杖,在密林中艱難跋涉。
沿途有一些牛羊的頭骨,白森森地躺在草叢裏,或是掛在樹枝上,讓人看著頭皮發麻。路上荊棘叢生,抬頭就能望見不遠處的雪山,雖然看著不遠,但向導南饒說,看見跑死馬,要走到那,沒有七天七夜到不了。
南饒是當地人,身材精瘦,典型的藏人長相,從事向導多年,幾次帶著探險隊穿越無人區,經驗豐富,可不知為什麼,此行卻顯得心神不定。
孫建平和王洋聯係他時,他一直推脫:“最近家裏有事,明年再說吧。”
要知道每年隻有兩個時間段可以穿越雅魯藏布江無人區,四月和十月,其他時候不是雨季,就是冬季,根本無法穿越。現在已經10月份了,錯過了這次,就要等到明年。兩人都不願意。
他們為了這次穿越已經準備了一年多。而南繞是當地經驗最豐富的向導,有他加入,此行事半功倍。
孫建平說:“是不是價格上有什麼想法,說吧,我們加錢。”
南繞猶豫了一下,最近家裏建房子,借了五萬塊錢,兩個兒子也大了,也該準備點彩禮。
王洋看出他心思動了,便附和一句:“錢的話,好商量。主要是盡快出發。”
南饒想了好一會兒,仿佛下了很大的決心:“一個人加3000,明天就走。”
事情定下來了,南饒聯係了5個背夫,準備了食物,第三天,從加拉村出發,一行8人進入雅魯藏布江大峽穀。
林芝地區特有的氣候和美景讓兩個人目不暇接,一路走,一路拍照,十分輕鬆,孫建平和王洋也準備了豐富的補給,但和為期一個月徒步需要的食物量來說,隻能算是杯水車薪。
南饒準備了足夠的茶葉和糌粑,由背夫背著,沿途一路都有水,倒也不用發愁。
走了半天,和身材高大的王洋比起來,176公分的孫建平顯得清瘦許多,背上40多斤重的背包讓他的速度慢了下來。
當初孫建平提出要穿越雅魯藏布江無人區時,王洋就十分詫異:“你登上過雪山嗎?一次徒步超過60公裏嗎?怎麼突然就想去無人區?”
王洋是個資深驢友,有過比較豐富的徒步經驗,也爬過雪山,即便如此,他也清楚穿越雅魯藏布江無人區意味著什麼。而孫建平幾乎是個小白。
但孫建平很堅決,他要去。
為此他提前一年開始計劃,參加了各種徒步,並第一次和驢友登上過雪山,至此,才算半個“硬驢”。
一切準備妥當,兩人一起來到西藏林芝。
昨晚下過一場雨,突然降溫了,盡管做足了準備,兩人還是不能適應在這樣濕冷的天氣中行走。雅魯藏布江水在右邊不遠處奔騰,左邊是懸崖峭壁,下麵就是大峽穀,行走在雪山和峽穀之中,是極為奇異的感覺。
南繞走在最前麵,嘴裏小聲念叨著什麼,孫建平好奇地問道:“你念的是什麼?”
“經文。”南繞答道。
“平常都要念嗎?”
“嗯。”
空氣中突然一陣沉默,隻有間或幾聲鳥叫,簌簌的雨聲,以及流水的嘩嘩聲。
孫建平突然心神不安起來,至於為什麼,他說不清楚。
突然他覺得臉上一陣冰涼,抬頭一看,竟然下雨了。在高海拔的林芝地區也是常見的,但不知怎麼的,南繞開始抱怨起來。
“一出門就下雨,接下來的路不好走咯。”
一開始隻是飄飄灑灑的小雨,漸漸地便成了大雨。幾個人趕忙從背包裏拿出防雨禦寒衣物,孫建平背包裏還準備著帽子手套,但這個時候他還想扛一扛。
雅魯藏布江流域的奇花異草,經雨一淋,變得更為鮮豔青翠,孫建平禁不住拿出相機來拍照。
南饒回過頭來提醒他:“下雨路滑,看著腳下,別隻顧拍照。”
天氣越來越冷,幾個人在雨中跌跌撞撞,總算到了下一個宿營地,孫建平已經冷得說不出話來。等南繞和背夫搭好帳篷,生起火來燒茶的時候,他才覺得自己暖和過來。
“沒想到這麼冷。”他哆嗦著把手伸向火堆烤火。
王洋正在跺腳,想把鞋子上的泥跺掉,聽到他說話便問道:“還受得了嗎?”
孫建平擠出一個笑容:“還行。”
一個背夫遞過來一個杯子,問他要不要喝茶,他接過去喝了一口,這才感覺從內到外暖和起來。他突然覺得後背發癢,伸手去撓,卻發現個東西沾在背上。
他把手伸進衣服一摸,感覺像泥巴,用力扯一下,卻發現粘得很牢,怎麼也扯不下來,便喊王洋幫忙。
王洋一掀開他的衣服,嚇得驚叫起來:“你背上有螞蝗!”
南繞和幾個背夫都圍過來,隻見孫建平背上密密麻麻爬滿了螞蝗。
南繞不慌不忙地從火堆裏取出一根正在燃燒著的樹枝,吹滅火焰,把正在冒煙的一端戳在螞蝗上,螞蝗很快就掉在地上,蜷成一團。
南繞依樣畫葫蘆,把孫建平身上的螞蝗一一戳掉,王洋數了一下,大概四十多隻。
孫建平回頭看了一下,地上密密麻麻的一堆螞蝗,隻覺得頭皮發麻,以前徒步從沒有遇到這種情況。
“估計是下午在草堆上休息的時候爬上去的,”王洋笑著說,“我就跟你說吧,不要躺著。”
南繞說:“今年雨水多,空氣比較潮濕,這東西到處都是。”
火光照耀著每個人的臉,南繞看起來心事重重。
王洋喝了口茶,問道:“這天氣會影響行程吧?”
南繞歎了口氣:“會啊。雨天路滑,走路要當心,會影響速度。”
“你們以前碰到過這種情況嗎?”
“一般是快到出去的時候才有,像這麼早下雨,還下這麼大的,很少見。”
大家分吃了糌粑,孫建平累得睜不開眼睛,吃完飯便早早睡覺了。
2
半夜,孫建平被凍醒過來,發現帶的睡袋太薄了。包裏還有一個厚的,他沒有打開。他沒有預料到10月會下這麼大雨,也沒有想到會這麼冷。
他把背包裏保暖的衣服都掏出來,找出一件厚羽絨服,趕緊穿在身上,覺得暖和多了,又往王洋身邊擠了擠。
寂靜的夜中,王洋鼾聲如雷,孫建平卻睡不著,拿出手機一看,半夜兩點。
手機屏保還是和前女友的照片,隻剩下這張了。
她提出分手的時候,他把手機、電腦、還有社交賬戶上的照片都刪了個幹淨,唯獨剩下這張沒有刪。
他忘不了她臨走時的表情,憂鬱、淡漠,眼神空洞。
她拖著行李箱走的時候,他在身後叫她,可她連頭都沒回。
他攥緊了拳頭咆哮:“你會後悔的!”
她叫了輛路過的的士,吃力地把箱子搬到後備箱裏。以前這些活就是她自己做的。
他木然地站在後麵看著,眼看著她上了車,眼看著她消失在他的生活中。
他頹廢了兩個月,穿著沒有熨過的衣服去上班,整個人亂糟糟的,工作也出了好幾次重大差錯。
領導找他約談了一次,大意是再發生這樣的錯誤,公司就不留情麵了。他當即跳起來,甩了一句話:“這樣的破工作,誰他媽愛幹誰幹!”,就自己打包東西走人。
996的程序猿,到哪裏找不到工作?
他在出租屋裏除了吃就是打遊戲,一個月後,媽找到他的時候哇地一聲哭了:“你這死孩子,怎麼電話都不接?我還以為你出事了!”
畢業三年,他努力工作攢錢,可除了房租吃喝,要在這寸土寸金的上海買房,幾乎看不到希望。每天忙得連麵都見不上,分手再正常不過了。
孫建平的父母都是公務員,還沒退休,如果要在江州買一套房子,還是負擔得起的。但女友的要求,是留在上海。
女友是他的學姐,比他大一歲。畢業後家裏催了幾次婚,都因為孫建平沒有足夠的錢買房一拖再拖。
她不想等了,身邊的女孩嫁的不是富二代,就是金融男。陪著一個男孩長大,太難了,也很考驗人。女人的花期隻有短短的幾年,耽誤不起,何況家裏一直反對。
他在瘋狂打遊戲的時候,大學舍友王洋來找他,看見他這個樣子,一把奪過手裏的鼠標:“老待在家裏幹嘛!走,喝酒去!”
他倆上大學時就是上下鋪的兄弟,感情好得像穿條褲子。王洋家條件比較好,父親開了個公司,年盈利也有上千萬,大學畢業進了鵝廠,收入很高,但壓力也不小。
對孫建平的戀情,王洋是知道的,雖然他沒說什麼,但都是同專業的,基本知道得差不多。孫建平女友是上一屆學姐,人長得漂亮,工作很優秀,家裏條件也好。
當初兩人一開始談戀愛,女方家裏就不讚成,畢竟兩方差距是有的。
孫建平性格軸,認死理,幹起活來不要命,在學校的時候,這樣的男孩子還是很受一部分女孩子青睞的,但出了社會就顯得太死板,也有人會說這是情商低。
因為兩人感情好,才扛了幾年。畢業後,人的眼界就變了,女方接觸的都是金融圈的大佬和優質金融男,相比之下,像孫建平這樣的小程序員就失色了。
兩人在小酒館推杯換盞了幾盅,孫建平問道:“最近在幹嘛?”
“前陣子去新疆徒步了。嘿,那地方,你真該去看看。”
王洋沒有女朋友,倒不是找不到,多的是女人想貼他,但他就是不感冒,唯一感興趣的除了遊戲就是徒步。
王洋興致勃勃地跟他講一路的見聞,他聽得百無聊賴。
兩人酒足飯飽回家,因為都喝了酒,王洋叫了代駕,想送孫建平回去,被他拒絕了。
“我打車回去一樣,你也喝酒了,不要麻煩了。”
王洋拗不過他,隻好先走了。
孫建平打了一輛車。路上,看著窗外城市裏流光溢彩的霓虹燈,那些撲麵而來的層層疊疊的高層建築,他突然覺得難以呼吸,隻想逃離。
離開所有的人,到一個沒人認識的地方去。
收音機裏正在播放著雅魯藏布大峽穀的介紹,這是世界上最長最深的大峽穀,其中還有一個人跡罕至的無人區。
他當即就決定了,去大峽穀,去無人區。
回到家,他立即開始搜集雅魯藏布大峽穀的所有資料,評估自己去的可能性。
一年後的今天,他已經在這裏了。他伸出手,感受著大峽穀的溫度和氣息。
突然,王洋在睡夢中說了幾句話,聲音含混不清。孫建平回過神來了,看了下手機,快三點了。再不睡,明天該沒有精力行走了。
第二天,孫建平被王洋推醒了。一看外麵,雨還在下,地上積水處竟然積了一層冰。
他昏昏沉沉的,昨晚沒睡好,再加上著了涼,竟然拉肚子起來。
王洋看他臉色不好,便想推遲再走,但孫建平拒絕了,他不想因為自己耽誤行程。
雨天路滑,所以走得格外慢。孫建平身體不舒服,走一段路就要停下來休息,一行人走走停停,才趕了前天三分之二的路程。
晚上休息的時候,南繞臉色很不好,一來,他們所帶的口糧有限,如果照這個進度趕路,可能會有斷糧的危險。二來,這雨再下下去,路麵會結冰,怕是後麵的路更難走。
孫建平有些內疚,開始後悔自己的魯莽和衝動。
王洋打破了沉默:“晚上吃了飯早點休息,我這裏有些藥,你吃了早點睡,明天興許就好了。”
吃完藥,孫建平倒頭便睡。
早上醒來,他沒有因為休息恢複精力,反而精神變得更加不濟。連日來的趕路讓他精疲力竭,加上生病,他有氣無力。
王洋看他的樣子,便提議找個附近的藏民人家休息。南繞告訴他,除非回頭,否則接下來的路程都不會有多少人家,進入無人區後,更沒有辦法休息。
王洋躊躇了一番,便征求孫建平的意見。但孫建平執意不肯回頭,隻說他的身體並無大礙。王洋看他這麼堅持,便繼續前進。
3
江若華原以為自己抓住肖路出軌的證據,會痛哭流涕,痛不欲生,可真到了這一刻,卻發現自己出奇的冷靜。
她看著照片上那個和丈夫一起笑得一臉燦爛的女人,竟感覺不到一絲嫉妒,隻是隱隱生出些許憐憫:“又一個獵物。”
她細細觀看照片,論外貌,尖嘴猴腮,長得一言難盡,論年紀,也不小了,江若華問她的年齡。張奇說,和她差不了幾歲,但看起來比她顯老。
電視劇裏小三都是妖豔嬌媚的狐狸精,現在看來,電視劇是來源於現實,卻遠高於現實。至少在江若華此時看來,肖路的婚外情就是一個笑話。
那麼,肖路到底看上她什麼?
“人家有錢、有事業啊。”張奇一針見血。
江若華差點把一口茶噴出來:“多有錢?”
“她是個律師,有自己的事務所。”
若華沉默了,隔了一會兒,又問道:“那她圖肖路什麼呢?”
張奇笑著說:“這我可不知道,圖他長得帥?”
肖路一向注重自己的外表,因為堅持運動的關係,所以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年輕5-6歲。
江若華沒有回答,將杯子裏的茶一飲而盡,拿上照片就要離開:“我先走了。”
張奇站起來:“我送你吧。”
“不用了。”
她叫了一輛網約車,家裏的車是肖路開著,她雖然有駕照,但肖路卻不給她買車。
她把車窗打開,10月的江州還是熱浪襲人,雖然車裏開著冷氣,但她卻覺得需要開窗透氣。
現在已經是傍晚了,落日在若華臉上鍍上一層金光,城市的風夾帶著汽車尾氣拂過她的臉頰,她解開頭發,任它們在風中飛揚。
她第一次覺得自由,也覺得十分沉重。
肖路的出軌的端倪已經有段時間了,剛開始產生懷疑的時候,她極為緊張。畢竟,她已經多年不上班了。
結婚十幾年,她隻是斷斷續續上過兩三年的班,剩下的時間都是在家務和帶娃中度過的。
作為80年代初的這代人,若華算是早婚一族,大學畢業半年,就結婚了,她嫁給了自己的師兄,比她大5歲的肖路。
彼時其他同學正在為租房搬家苦惱,若華已經住在肖路買的房子裏。
那時候正是外貿行業風生水起的時候,肖路是一家上市公司的銷售部經理,經常出國出差,同學們都羨慕她,老公年輕有為,自己清秀漂亮,郎才女貌,引起多少人的嫉羨。
可大家看到的隻是外在的光鮮,誰能看到真實的一地雞毛呢?
談聘禮時,準婆婆就以各種借口克扣聘金,那時候就惹得若華父母大為光火,若華也很生氣,兩家鬧得十分不愉快。
但肖路對若華說,自己的父親已經沒了,母親拉扯他長大不容易,不想因為自己的婚事讓母親為難。將來的日子都是兩個人過,聘禮多還是少有那麼重要嗎,重要的是將來他對她好。
若華一聽就心軟了。再一想,肖路說的也有理,反正都是兩個人過日子,多和少都是自己的,太計較就寒了他的心。
於是有些聘禮肖路家做不到的,她瞞著媽媽自己貼上了。有些金器少了,她勸母親不要計較,她也不喜歡帶這些東西。
若華就想著息事寧人,把婚禮辦完了就好。
媽媽歎了口氣,女生外向,她還能說什麼?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由她吧。
結果,結婚那天還是出了幺蛾子,讓一家人都不痛快。
本來說好的接親時六輛婚車卻隻來了四輛,若華母親一看臉就拉長了,問肖路怎麼回事。肖路說,一輛車子臨時出了狀況,為了湊個雙數,隻能讓另一輛別來了。
這話說得若華父母一時無法反駁。可在收聘禮的時候,發現又短了些東西,若華媽待要發作,又礙於滿堂賓客,隻能把若華拉到一邊,給她看了清單。
若華心裏也不自在起來,之前許多事她都擔待下來了,她也和肖路事前說好的,東西不能再少了,可到了這個時候卻又出這麼些狀況,便問肖路怎麼回事。
肖路一看臉就拉長了,這我媽辦的事,我又怎麼會知道,現在抓這些細枝末節的做什麼,有什麼事回頭再說,你們家這麼搞,這婚禮還辦不辦了?
若華看著在家裏湊趣的親戚,怎麼也拉不下臉,隻能先咽下這口氣,把婚禮辦了再說。
整個婚禮她的胸口都像堵了一塊大石頭,硬邦邦地稱胸襟,看著婆婆那張臉,怎麼都不想叫媽。
人生最重要的日子,從訂婚開始她就鬧心不已。要不是怕親戚朋友看笑話,她真想不結婚算了。
原以為辦完婚禮就好了,誰知,婚後糟心的日子才正式開啟。
結婚沒多久她就懷孕了,肖路便要她辭去工作,說是為了寶寶健康成長,讓她在家安心養胎,有他養家就好。
那時候肖路正是公司的核心骨幹,收入不錯,就是工作繁忙,經常不著家。若華從懷孕開始就孕吐反應嚴重,想著肖路的話也有道理,便辭了國企的工作,在家養胎。
辭職時,經理十分惋惜:“若華啊,女人還是獨立一些比較好,你將來要再找這麼好的單位就難了。”
若華也不想辭職,但想著自己還年輕,也對自己有信心。生完孩子給婆婆帶,自己再找工作也不遲。
如果她知道後麵發生的事,一定不會辭職。多年後,她無數次為自己的決定後悔不迭。
生產那天,婆婆在醫院等了半天,一看護士抱出來的是個女孩,便笑著對若華媽媽說:“生個女孩要這麼半天,我那時候生肖路,頭尾還不到倆小時,現在的女孩子還真是嬌氣,比不得我們當年。”
說著斜眼瞟著親家母,若華媽臉繃得比弦還緊:“也就是你,像母雞生個雞蛋似的容易,哪個女人頭胎不都是這麼生的?”
孩子放在嬰兒車裏,婆婆說頭暈,大概是低血糖犯了,得休息一下,便回家去了。這一去,便徹底病倒了,再也沒有去醫院。等到若華出院時,婆婆病得更嚴重了,連床都起不來。
事已至此,若華隻能打落牙齒和血吞,從醫院到月子,都是媽媽照顧的,肖路也就在醫院照顧了若華兩天,便給了丈母娘8000塊錢,說是公司緊急讓他回去開會,第二天便出差去了。
月子裏,女兒得了新生兒肺炎,若華得了乳腺炎,折騰得死去活來,媽媽照顧若華母女累得腰都直不起來,爸爸也是連軸轉,可肖路因為孩子生病,在電話裏和她大吵一架。
回想起這些事,若華隻覺得整個心像在油鍋裏滾過一般。
4
現在,這一切都要結束了。
讓他和他媽見鬼去吧!若華咬牙切齒對自己說。
到了家,還要去接女兒。一晃女兒已經13歲了,剛上初一,從小體弱多病的孩子,在若華的精心養育下,也出落成漂亮的少女了。
如果說離婚還有什麼舍不得的,就是女兒了。
想到孩子,若華的肚子就像被人打了一拳似的。孩子自然是要跟著她的,但現在她沒有工作,沒有收入,怎麼養孩子?為今之計,要先有個工作,再計劃怎麼離婚,爭取財產。
可事情到底怎麼做,她卻沒有半點頭緒。
先不管它,一步一步來。她對自己說。
和女兒吃飯的時候,若華突然問了一句:“伊一,如果媽媽和你爸離婚,你怎麼看?”
女兒狐疑地抬起頭來看了她一眼:“你是開玩笑的還是認真的?”
“開玩笑啦,就是想知道,你怎麼看。”
“你們要是離了,我跟你。”
“為什麼?”
“爸爸基本不著家啊,跟著他,我得喝西北風。”
女兒出生後,肖路一直在國外出差,電話都打不通,偶爾打通了,兩人沒說幾句就吵起來。
出了月子,肖路就要求若華搬回去住,說是婆婆想孩子了。若華不願意,月子裏都沒有照顧她,這會兒想看孩子就看孩子?
肖路在電話裏放狠話:“你不想回去,以後就都別回去了!”
若華無法,隻能抱著孩子回去。
回去之後婆婆也是不著家,在娘家還有父母幫忙,在婆家卻什麼都要自己來,洗衣做飯搞衛生帶孩子,都是她一個人的事。
有一次,女兒高燒40度,昏睡不醒,她嚇得手腳發軟,叫了車趕往醫院,醫生問她孩子怎麼了,她緊張得說不出話來,隻是哭。
醫生火了:“說話呀!”
她這才哽咽著說:“孩子,孩子發燒了,40度。”
醫生又吼她:“抽筋了沒有?”
“沒有,沒有。”
“那你哭什麼!”
護士給女兒吊瓶,女兒掙紮著哭得歇斯底裏,若華別過臉,眼淚簌簌而下,心痛難當。
看著別的孩子掛瓶,身邊都跟著兩三個大人,隻有若華一個人抱著女兒,一步都不能走開。那時候她開始問自己:“我到底做錯了什麼?上輩子是不是殺人放火,犯下滔天大罪,這輩子才要承受這些?”
過些時候肖路知道這件事,隻是咕噥了一句:“這點事也值得你大驚小怪,心理素質太差了。”
女兒從小到大,肖路幾乎不在家,總是到處出差。以前若華總覺得他出差辛苦,一家子生計都在他身上,回到家也舍不得讓他照顧孩子,隻讓他多休息。
可肖路本也沒打算幫忙,家裏油瓶倒了都不扶,發展到後麵更是蹬鼻子上臉,開始指責挑剔若華帶娃做家務的種種不是。
女兒生病了,他不但不幫忙,反而指責若華不會帶孩子,“別人一邊賺錢一邊帶孩子,還能把孩子帶得那麼好,怎麼你就在家連帶個孩子都帶不清楚?”
若華越是著急上火,他越是火上澆油。幾次下來,若華覺得他不在身邊更好,除了添亂,基本派不上用途。
久而久之,若華便成了徹底的喪偶式育兒,對於女兒來說,父親隻是一個名詞,一件擺設。
為此,她患上了嚴重的抑鬱症,甚至出現幻聽。
那時候她經常有極為嚴重的自毀傾向,甚至想帶著女兒跳樓。她實在受不了這種日子。她失眠,暴瘦,整個人憔悴不堪,天天哭,每天像個行屍走肉一樣活著。
十幾年來,肖路對女兒的生活參與度僅比路人多一點。如果離了婚,孩子跟著若華,倒也沒有什麼太大影響,隻要肖路按時付撫養費就好了。
可他會按時付撫養費嗎?想到這,若華的心又提起來了。
雖然肖路收入不低,可他花在家裏的錢卻很有限。
他收入高,消費也高,出國出差回來,總要買很多禮物送親戚,送家人,出手闊綽大方。
他喜歡到處聚會,喝酒吹牛聊天,隻要他出現的地方,一般都是他買單。
肖路有很多花錢的嗜好,比如打羽毛球,買的球拍動輒大幾百上千,而且經常買經常換。
他們那些人打球也是互相請客,打完球更是經常聚會喝酒,常常喝到三更半夜,不用說,基本也是他買單的多。
他還喜歡各種電子設備,手機,電腦一定要最新款,常常是半年多三個月一換。買車更是他的愛好,他喜歡買越野車,紅色的,上麵貼許多花裏胡哨的花紋。一輛車開了三年就嚷著舊了,得換新的。
為此若華常常生氣,因為他花在自己的身上的錢越多,花在家裏的錢越少。
肖路給她的錢僅夠家裏的生活開支,女兒要報個什麼班都緊巴巴的,要是和他要錢,他便陰陽怪氣的內涵她藏私房錢。
若華氣不過,待女兒上幼兒園後,自己便去上班,但上班沒多久,家裏總是有許多事,過不了多久她就得辭職。
外人看起來她是全職太太,十指不沾陽春水,可私下底,若華連多餘的錢給自己買幾件好衣服都沒有,衣櫥裏還掛著好幾件結婚前買的衣服。
肖路從來不聽她說什麼,隻要她一抱怨,他就開始暴怒,摔手機,摔電腦,什麼貴挑什麼摔,也不管孩子在不在跟前,摔壞了就買新的。有時若華會覺得他是故意的,她心疼東西,更心疼孩子,有什麼事情就學著自己消化。
時間長了,她身上的病痛多起來了。乳腺小葉增生,肝氣鬱結,都來了。
現在她熬過來了。既然以前不需要他,將來自然也不需要。擺脫他,就跟扔掉一雙破鞋一樣。
5
銀裝素裹的雅魯藏布江和南迦巴瓦峰格外壯美。孫建平從未見過這樣的美景。
因為氣溫下降,遠處的南迦巴瓦峰上的雪帽變得又厚又大,一半掩在雲霧中,一半閃耀在朝陽下。不遠處的雅魯藏布江難得地水平如鏡,碧綠的水麵倒映著藍天白雲,風景美不勝收。置身山水之間,仿佛入了畫中。
但孫建平卻顧不得欣賞這樣的美景。天氣越來越冷,他隻覺得自己要凍僵了。
他實在想不到10月份的天氣會這麼冷。
他隻帶了一雙厚襪子,原以為會等到旅行的最後一段時間才穿。誰知,天氣這麼冷,他隻能提前拿出來用。
每天這雙襪子都要被汗水浸濕。到了晚上,他把襪子脫下來,放在火堆旁邊烤幹,周圍便彌漫著一股死耗子的味道。所以他每次隻能等大家都進了帳篷再做這件事。
幾次下來,王洋受不了了,丟給他一雙襪子,讓他把這雙襪子洗幹淨再烤。
走了十天,已經深入無人區了。
他們吃了一些食物,減輕了一部分負擔,所以行程略微快了一些。雨下下停停,天氣時好時壞,據南繞說,今年的降水量比往年豐沛許多。所幸路麵積水不算多,有些地方雖然結冰,但麵積不大,尚且能勉強通過,南繞經驗豐富,一路上還算相安無事。
孫建平剛開始有些拉肚子,後來吃了些藥就好了,加上合理的休息,身體好轉了不少。王洋看著孫建平一天天的情緒越來越好,也欣慰不已。
大峽穀特有的好空氣讓人心曠神怡,這幾天難得地出了太陽。天氣晴好,於是一群人恢複了精神。
前麵的路程還算好走,幾個人說說笑笑,沿路拍照,傍晚休息的時候,他們宿在河邊。
微風幾許,連日來的陰霾一掃而空,孫建平忘記了旅途的疲憊,和王洋一起用藤條做了個秋千,幾個人輪番上去玩了一番。
他們燉了一鍋肉,又吃又喝,每個人都興高采烈的。
第二天,他們就要出發去西興拉山,這是地圖上最險峻的一段路。南繞千叮嚀萬囑咐,一定要注意看路,跟上大部隊。
一早睡醒,大家收拾東西,都做好了打硬仗的準備。王洋把手機、相機都收進背包,看見孫建平脖子上還掛著相機,便問道:“怎麼不收起來?”
“萬一有好的角度呢?”
“最好收起來。”
“我先掛著,實在不行再收起來。”
王洋看他堅持,也就沒再說什麼。
越往裏走,山勢變得越險峻,路也變得越崎嶇。這會兒,不用提醒,孫建平把相機都收起來,專心致誌地趕路。
許多地方都沒有了路,基本都是靠向導和背夫在前麵用刀劈出來一條路,有些地方巨石擋路,隻能繞路而行。
他們已經深入大峽穀,所在的海拔也越來越高。走到西興拉山,起先還下著小雨,後來轉成中雨,再後來下起雪來。雪越下越大,天空灰蒙蒙的,所有能看見的東西上都覆著厚厚一層雪。
正走著,孫建平一腳踩空,陷進一道岩縫中,積雪漫到腰上。王洋趕忙去拉他,兩人費了好大力氣才掙紮著爬上來。
西興拉山有些地方坡度可能超過50度,加上積雪,極為難走。王洋有過比較豐富的雪山徒步經驗,尚且勉強能應付,孫建平沒有多少經驗,十分吃力。
前麵沒有路了,上麵是一段直上直下的懸崖,部分鋒利如刀削的岩壁裸露在外,沒有任何跡象表明,人類可以經由此路翻越這座山。
隻能橫切,再找到一條可以翻越山嶺的小路。
即便如此,橫切的路徑上也是險象環生。孫建平目之所及,皆是陡峭的雪坡,山下是奔騰的雅魯藏布江河流。
孫建平把登山杖插進雪壁,雪塊簌簌地掉落下來,他低頭一看,嚇得差點沒抓住登山杖,隻見身後幾乎看不到路,整個人仿佛騰空懸在岩壁上一般,一眼望下去湍急的河流撞在崖壁上騰起浪花。
他再也不敢回頭,手腳並用,跟在王洋後麵一路攀爬。
五個小時後,他們才到達今天第一個休息點,也是唯一一塊落腳點。這是山上一塊突出的平台,風很大,刮得人睜不開眼睛。
南饒已經在燒茶,孫建平隻覺得渾身癱軟,右手火辣辣地疼,舉起手來一看,原來是握著手杖的那隻手外側三個手指被崖壁磨得血肉模糊。
他大汗淋漓,口渴難耐,從王洋手中接過水壺大口大口地灌起來。
喝完水,孫建平注意到雪越下越大,天空灰蒙蒙的,遠處山脊中間有片霧正朝他們飄來。他推了推王洋的胳膊,示意他看那片霧。
南繞也看到越來越近的霧,說道:“我們不能休息了,得趕快離開這,如果有霧,路就更難走了。”
孫建平雙腿打顫,想要站起來,卻撲通一聲坐在地上;王洋也覺得精疲力竭,剛才那段路還讓他們心有餘悸,環顧四周都是懸崖峭壁,這種情況下再往前走,隻怕要出事。
王洋開始打退堂鼓,便問道:“往前走,還是回去?”
孫建平聽了,心下不情願。南繞說:“你們趕快做個決定,時間不等人。”
孫建平不同意,為了這次旅行,他準備了那麼長時間。
但南繞說,如果繼續往前走,隻怕走不出去,後麵的路隻會比剛才那段路更難走,還有大霧遮擋視線,氣溫隻會越來越低,如果有人凍傷,其他人根本沒辦法救援。
所有人眼睛都望著他,一時間,孫建平隻覺得千斤重擔都壓在胸口。他想了想,大家說得在理,旅行誠可貴,生命價更高,犯不著把命丟在這裏,便開口說道:“回去吧。”
所有人都站起來,迅速收拾東西,沒一會兒功夫大家準備停當,那片霧也到了眼前。
大霧中能見度極低,已經看不見下山的落腳點了,隻能看到眼前一米左右的地方。大家都知道腳下就是懸崖,每個人都小心翼翼。
南繞讓一個有經驗的背夫在前麵打頭。一個在後麵斷後,用繩子纏住兩個人的腰,其他6個人走在中間,分別把繩子纏繞在手上,這樣就不會有人掉隊了。
孫建平看不見前麵的路,隻能跟著前麵的人的腳步,一步一步往下探。他鞋子上的冰爪比較短,打滑了好幾次,若不是有手上的繩子牽引著,隨時可能會掉隊。正當他萬分慶幸南繞的辦法時,突然聽到頭頂上有人慘叫一聲,還沒來得及反應,身上就被大塊的雪塊和幾個人砸中了。
6
一時間孫建平隻覺得天旋地轉,身體開始不由自主地往下滾。他下意識地雙手抱頭,夾緊雙肘,縮成一團,保護自己減少傷害,其他的隻能聽天由命了。
等到停下來的時候,他隻覺得全身疼痛,也不知道傷到哪裏,便小心翼翼地伸了伸手指,動了動腳,發現骨頭沒有問題,於是掙紮著爬起來,看了看四周,頓時倒吸了一口涼氣。
他正站在懸崖邊緣,再往前一步,就要掉進大峽穀裏了。
正當孫建平慶幸自己的好運氣時,忽然聽見王洋大聲呼喊大家名字,他連忙答道:“我沒事,你呢?”
他聽到王洋頓了一下,艱難地回答道:“腳沒了。”
孫建平的心提到了喉嚨,趕忙睜大眼睛順著王洋的聲音找去,大霧中,勉強能看到模糊的人影。他發現其他7個人散落在上下大約60米的雪坡上,身穿黃色防風服的王洋在最上麵,雙手抓住一棵植物的根,才沒有滑下去。
他想攀上去救援王洋時,王洋已經支撐不住滑了下來,他趕上幾步上前檢查,發現王洋右邊的褲子都撕裂了,小腿上有條長長的傷口,正在往外滲血。而他的右腳和小腿隻剩皮肉和筋相連,腳骨整個骨頭都斷了。
孫建平隻覺得手腳發軟,幾乎支撐不住自己的身體。這時南繞也爬起來了,正在檢查其他人的情況。
打頭和斷後的那兩個背夫頭撞到巨石上,血濺了一地,當場罹難。一個背夫失蹤了,大概是掉進峽穀。還有兩個人身上也有多處骨折,動彈不得,都昏迷過去。
王洋腳斷了,肋骨大概也骨折了,痛得整張臉都變了形。南繞手和臉嚴重擦傷,但沒有傷到骨頭,孫建平的傷勢是最輕的,隻有手部的一些擦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