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1 / 3)

一千九百八十年間,西京城裏出了樁異事,兩個關係是死死的朋友,一日活得潑煩,去了唐貴妃楊玉環的墓地憑吊,見許多遊人都抓了一包墳丘的土攜在懷裏,甚感疑惑,詢問了,才知貴妃是絕代佳人,這土拿回去撒入花盆,花就十分鮮豔。這二人遂也刨了許多,用衣包回,裝在一隻收藏了多年的黑陶盆裏,隻待有了好的花籽來種。沒想,數天之後,盆裏兀自生出綠芽,月內長大,竟蓬蓬勃勃了一叢。但這草木特別,無人能識得品類。抱了去城中孕璜寺的老花工請教,花工也是不識。恰有智祥大師經過,又請教大師,大師還是搖頭。

其中一人卻說:“常聞大師能卜卦預測,不妨占這花將來能開幾枝?”大師命另一人取一個字來,那人適持花工的剪刀在手,隨口說出個“耳”字。大師說:“花是奇花,當開四枝,但其景不久,必為爾所殘也。”後花開果然如數,但形狀類似牡丹,又類似玫瑰。且一枝蕊為紅色,一枝蕊為黃色,一枝蕊為白色,一枝蕊為紫色,極盡嬌美。一時消息傳開,每日欣賞者不絕,莫不歎為觀止。兩個朋友自然得意,尤其一個更是珍惜,供養案頭,親自澆水施肥,殷勤務弄。不料某日醉酒,夜半醒來忽覺得該去澆灌,竟誤把廚房爐子上的熱水壺提去,結果花被澆死。此人悔恨不已,索性也摔了陶盆,生病睡倒一月不起。

此事雖異,畢竟為一盆花而已,知道之人還並不廣大,過後也便罷了。沒想到了夏天,西京城卻又發生了一樁更大的人人都經曆的異事。是這古曆六月初七的晌午,先是太陽還紅堂堂地照著,太陽的好處是太陽照著而人卻忘記了還有太陽在照著,所以這個城裏的人誰也沒有往天上去看。街麵的形勢依舊是往日形勢。有級別坐臥車的坐著臥車。沒級別的,但有的是錢,便不願擠那公共車了,抖著票子去搭出租車。偏偏有了什麼重要的人物親臨到這裏,數輛的警車護衛開道,尖銳的警笛就長聲兒價地吼,所有的臥車、出租車、公共車隻得靠邊慢行,擾亂了自行車長河的節奏。隻有徒步的人隻管徒步,你踩著我的影子,我踩著他的影子,影子是不痛不癢的。突然,影子的顏色由深而淺,愈淺愈短,一瞬間全然消失。人沒有了陰影拖著,似乎人不是了人,用手在屁股後摸摸,摸得一臉的疑惑。

有人就偶爾往天上一瞅,立即歡呼:“天上有四個太陽了!”人們全舉了頭往天上看,天上果然出現了四個太陽。四個太陽大小一般,分不清了新舊雌雄,是聚在一起的,組成個丁字形。過去的經驗裏,天上是有過月虧和日蝕的,但同時有四個太陽卻沒有遇過,以為是眼睛看錯了;再往天上看,那太陽就不再發紅,是白的,白得像電焊光一樣的白。白得還像什麼?什麼就也看不見了。完全的黑暗人是看不見了什麼的,完全的光明人竟也是看不見了什麼嗎?大小的車輛再不敢發動了,隻鳴喇叭,人卻胡撲亂踏,恍惚裏甚或就感覺身已不在街上了,是在看電影吧?放映機突然發生故障,銀幕上的圖像消失了,而音響還在進行著。一個人這麼感覺了,所有的人差不多也都這麼感覺了,於是寂靜下來,竟靜得死氣沉沉,唯有城牆頭上有人吹動的塤音還最後要再吹一聲,但沒有吹起,是力氣用完,像風撞在牆角,拐了一下,消失了。人們似乎看不起吹塤的人,笑了一下,猛地驚醒身處的現實,同時被寂靜所恐懼,哇哇驚叫,各處便瘋倒了許多。

這樣的怪異持續了近半個小時,天上的太陽又恢複成了一個。待人們的眼睛逐漸看見地上有了自己的影子,皆麵麵相覷,隨之倒為人的狼狽有了羞愧,就慌不擇路地四散。一時又是人亂如蟻,卻不見了指揮交通的警察。安全島上,悠然獨坐的竟是一個老頭。老頭囚首垢麵,卻有一雙極長的眉眼,冷冷地看著人的忙忙。這眼神使大家有些受不得,終就憤怒了,遂喊警察呢?警察在哪兒?姓蘇的警察就一邊跑一邊戴頭上的硬殼帽子,罵著老叫花子:“pi!”“pi!”是西京城裏罵“滾”的最粗俗的土話。老頭聽了,拿手指在安全島上寫,寫出來卻是一個極文雅的上古詞:避。就慢慢地笑了。隨著笑起來的是一大片,因為老頭走下安全島的時候,暴露了身上的衣服原是孕璜寺香客敬奉的錦旗所製。前心印著“有求”兩字,那雙腿岔開,褲襠處是粗糙的大針腳一直到了後腰,屁股蛋上左邊就是個“必”,右邊就是個“應”。老頭並不知恥,卻出口成章,說出了一段謠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