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風霜撲麵幹(3)(1 / 1)

他們舉案齊眉,琴瑟和鳴,她知道他心不在此,他也知道自己並不愛他,但是有什麼要緊,隻要互不戳破這層夢幻泡影,就能將自己長久的騙下去。

可有一天,繼皇後突然變了,她不再順著皇帝的喜好,去穿天青,海藍,竹綠顏色的衣裳,皇帝要她隻著簡單珠翠,她便日日戴著那繁華富麗的鈿子,皇帝和她吵了架,好幾日不曾理會她,她也倔強地不去求和。

她喜歡上了他。

是皇帝主動來找了她,那一晚,他又在午夜夢回中喊出了那兩個字。她幾乎忍無可忍,心愛的男子將她當作是別人的替身,再沒有比這更讓人覺得恥辱和心痛的事。

她搖醒他,滿臉的眼淚,聲音透著憤恨:“你看清楚,我不是姑母!我是烏拉那拉青櫻,你的額娘已經死了三十年了!”

他睜開眼睛,怔怔地看著她的眼睛,這是她最像她的地方,但是從此以後,再也不會像了。

泡沫碎了。

除了李玉,宮中無人知道帝後為何爆發如此激烈的爭吵,皇後竟然剪了發,這是對皇帝的大不敬,繼皇後的後位被廢了。整個烏拉那拉氏族人心惶惶,卻並沒有等到皇帝的懲處,繼皇後之過,並未殃及池魚。

很快,溫柔和順的令妃又成了他的新歡,他的身邊總是不缺人,鶯鶯燕燕的,沒有孤寂的時候。他也不愛待在宮裏,不是下江南就是塞外行圍去,年紀大了走不動了,又愛鑒賞文玩書法,一本快雪時晴貼,幾乎被他的章子戳滿了,又極愛和大臣們吟詩奏對,看著大臣們對他那寫得狗屎一般的詩句各種誇讚,覺得頗為可笑。

可總有夜深的時候,當身旁人睡熟,萬籟俱靜,連風也不曾有一絲的時候,他還是會被那如海一般的寂寞吞噬,醒來時,華發上浸著的殘淚還沒幹透。

他開始羨慕他阿瑪的短命,在位十三年就死了,而他年過七十,卻依舊精神矍鑠,他恨自己的好身體,好記性,如果上天垂憐,就該讓他老糊塗一點,這樣,那張六十年前的人臉,也不至於那麼清晰的盤踞在他腦海裏。

他的脾氣變得愈發壞了,總之身邊沒有好人,看誰都不順眼,朝臣不想見,妃嬪也不想見,那些兒子們更是讓他煩心,隻有小女兒十格格,他還願意給幾分耐心。

十格格出生在早春時節,柳芽吐綠的時候,他清楚得記得那天是二月二十三,五十五年前的這一天,他坐在長春仙館的台階下掩麵痛哭,那時,他的心上人剛沒了第二個孩子,是一個剛成型的女嬰。

可是十格格也出嫁了,他在乎的人,或早或晚,都一一離開了他。

年少時,他以為人生中最重要的東西,是太和殿台階最高處的那把椅子,隔了幾十年悠長歲月,他才明白他真正所求的是什麼,隻是為時已晚。

為時已晚,這真是這世間最讓人無可奈何的四個字。

八十八歲的這年冬天,他大著膽子,再去了一次那地方,拄著拐杖,固執地不許任何人跟著,那太監跪地苦苦哀求:“太上皇,才剛化雪,地上濕,好歹讓奴才扶著你,要有什麼差池,奴才可怎麼和皇上交代……”

他卻全然不理,順著那小道繼續走著,舉目四望,沒看到千鯽池滿池荷花,怔怔愣在了原地。

“堂前拜月人常健,兩鬢青如少年時。”

到底是一個奢侈的夢。

他顫抖著推開了門,看到了滿院荒蕪,這些年他不許任何人踏入,裏頭早已沒有了路,他艱難的走到廊下,看到了那張腐朽的搖椅,摸上去,觸到了厚厚一層塵灰。

他打開了她的箱籠,看到早已發黴的衣服,那些繡工精致的衣服幾乎都成了裂帛,他正準備蓋上,那破舊的藤製箱籠卻側倒了下來,衣料撒了一地,一方帕子漏了出來。

他蹲下那僵硬的腰,把那帕子拾了起來,走到那窗下仔細看了,忍不住老淚縱橫。

那帕子上繡著四隻鳥蛋,其他三個繡得規整,最後一個卻手筆粗糙。

年老的帝王站在破敗的寢殿裏,嗚嗚咽咽的哭著,花白的發辮垂在佝僂的背上,在那晦暗的暮色裏,愈發顯得瘦削。

太監們到底不放心,大著膽子闖了進來,將他接回了紫禁城,他倒沒有發火,回去的路上,他低低的哼起了他年少時唱過的那首歌,可是聲音實在沙啞難聽,他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他在翌年正月初三的雪夜裏咽了氣,和富察氏葬在了一起,二十七日的喪期一過,養心殿很快粉飾一新,新主入內,他的遺跡漸漸淡去。

他也成了壽皇殿的一副畫像,和他的列祖列宗懸掛在一起,在嫋嫋檀香中,接受後代的跪拜,這扇牆的另一邊,是曆代皇後的畫像,孝慈高皇後,孝烈祖皇後,孝端文皇後,孝慈仁皇後……和他背對背的那一副,是孝敬憲皇後。

殿外是熱烈的陽光,屋內卻光線晦暗,一冷一熱,一明一暗,殿宇內外,隔著生和死,隔著數不清的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但它們終將消散,隨著那淡紫色的檀香煙霧一起,一點點的飄散,最終化在了那沉寂如海的晦暗深宮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