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六月的夜。
錦州的地牢裏還是凍得人打顫。
“林家就剩她一個了,可看好了,別叫她尋了短見!”
“葉小郎君還舍不得她?”
“我聽說,林府裏根本沒搜出多少金銀珠寶,八成是被林老爺藏起來了,咱們太守現在也找不到,隻能隔三差五地折磨折磨她,看看能不能從她嘴裏吐出來什麼……”
“真說出來還不是死路一條嗎?”
“她現在可是活著比死了遭罪多了!”
幾個看守小卒話剛說完,就倒頭睡了過去。
一個蒙麵黑衣人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附耳問她:“林小姐,我主子可助你報仇,你可願為他效命?”
林芝沒有應聲。
她兩眼空空,躺在草席上,身體已經麻木,沒有什麼知覺了,任由著那人幫自己穿上鬥笠,她邁開步子,渾身就又疼了起來,哪裏都疼,哪裏都是傷,那人扶著她跨出牢門。
有雨。
有風。
實在是再好不過的劫囚夜了。
雨不大,滴答滴答地敲打著屋簷。
風也不大,挾著細細的雨絲,撲麵而來。
“林小姐!”聲音不大不小,從身後傳來。
她卻被嚇得一抖,以為是獄卒醒過來了。
她這一慌神,來人已經走到了她麵前。
他手裏拿著火折子,光不算亮,剛好可以看清他的眼睛,雖然他帶著麵具,但是一雙眼睛深邃而明亮。
“你是什麼人?”扶著她的人已經擋在她身前,冷聲質問道。
“抱歉,我想和林小姐單獨談一談。”他的聲音很溫柔,從懷裏掏出一個金如意,遞給她看。
“好。”她認得這如意,她父親臨死之前在她耳邊叮囑,若有攜金如意人來,便放心隨他去,那是林家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林小姐,此人來者不善,恐非善類。”身旁的人提醒她。
“最壞就是一死,我不怕的。”她挪動著步子走向他,他也伸出手扶住她。
“林小姐,我來接你走。”
“去哪裏?”她輕聲問。
“我會替你找到住所,用一個新的身份,幫你安頓下來,日後你的婚嫁之事,我也會安排好,可以保你餘生衣食無憂,安穩度日。”他娓娓道來,說得那麼誘人。
罪臣之女,當滿門抄斬,若能再過上衣食無憂的生活,真的很奢侈啊!
她伸手去撫摸他手中的金如意,輕聲道:“父親說,讓我隨你走,他說你是我們林家的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所以我不問公子來處,我隻問公子能否助我報仇?”
“不能。”他回答地幹脆。
她的目光又暗下去:“那還談什麼?林芝已有去處,不勞公子掛心了。”她轉身正欲離去,他又急急地拉住她:“那人劫你出來,明日大商都會貼上你的緝拿令,那人未必能擺平這些,你也未必能報得了仇,何不隨我走?我帶你去一個朝廷找不到你的地方,安度餘生……”
“林家上下五十九口人,隻剩下我一個,抄家那日,父兄當場斬首,母親也自縊窗前,我姐妹幾個同日被獻給軍中……任人欺辱……我最小的妹妹,她才八歲……我護不住她……父親說你是我們林家的救命稻草,可是他們都死了,你還來救誰的命?”她啞聲問他。
他垂下頭:“抱歉,是我來得太遲了。”
“我身負血海深仇,又怎能苟活於世?”她咬著牙吐出一句話,轉身就走。
“林小姐!”
“既然你們欠我林家一個人情,那就勞煩公子,屆時替我收屍吧。”
“好。”他點頭。
她被那人攙扶著消失在黑夜深處。
一個孩童又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他踮腳把傘撐過他頭頂,問道:“二師兄,看小姑娘怪可憐的,咱們偷偷幫幫她嘛?”
“逍遙七島,不入朝堂……”他話未說完,孩童就打斷了他:“不涉黨爭,我知道的!”
“那你還問?回去罰你抄十遍島規!”
“聽不清啦!”少年撐著傘已經跑出很遠。
他回過頭,想在黑暗中再看看她的影子,但哪裏還看得到,歎口氣:“願你所托之人,真的能助你報仇。”
五年後。
盛都。
厲王府。
厲王是當朝商帝趙景和第二子趙朔暄,他最早娶妻,厲王妃便是嫡長女葉凝露,趙朔暄朝堂上雖威望不及太子趙朔昀,但也略有建樹,深得百官擁戴。今日是其長子趙望遠的百日宴,來往賓客絡繹不絕。
趙望遠是長孫,商帝格外看重,故而百日宴設在宮中,由厲王妃親自主持,她首次主持,毫無經驗,請教後皇後娘娘之後,便邀了幾位小姐妹一起到宮中出謀劃策。
“凝露姐姐,聽說葉九思這月要來述職,你也知道,我家中小妹自從前些年見過他之後就一直念念不忘,不知道姐姐能不能問問葉小郎君的意思?”工部尚書之女曾舒淇試探問。
“九思確是風姿俊朗,又有軍功加身,未來自然前途無量,別說你家小妹,就連玲瓏公主也總是向我打聽他何日回朝述職。”厲王妃打趣道:“舒淇,你家小妹還有膽從玲瓏公主手中搶人不成?”
“姐姐莫來欺我,靖妃娘娘膝下唯有玲瓏公主一女,哪裏會舍得將公主嫁到錦州?”曾舒淇親熱地挽上她的手臂。
“葉小郎君早已弱冠,為何一直沒有娶妻呢?”問話的是厲王妃貼身侍女芝蘭,她是三年前厲王妃下錦州省親路上遇到的孤女,厲王妃見她可憐,便收為了丫鬟,芝蘭雖來自民間,但溫柔嫻靜,略通文采,比起京中貴女並不遜色,厲王妃更是待她如姐妹一般。
“因他一直堅守要遇心儀之人方可成婚,不願隻聽父母之命。”厲王妃道:“葉小郎君,我說得對不對?”
眾人這才發現她們身後的少年,身著玄色鎧甲,紅色披風,黑發由木簪挽起,看來是風塵仆仆,剛剛入京就來到了厲王府,他因常年駐守邊塞,膚色略黑,但劍眉星目,鼻如刀刻,放眼京都世家子弟,也是一副極好的皮囊。
竟然就是她們剛剛八卦過的葉九思。
“恭喜厲王妃,喜得貴子。”葉九思雖然是厲王妃嫡親的弟弟,但也恪守禮節,躬身行禮。
厲王妃卻顧不得那些,跑過去扶起他:“快來看看你外甥!”
他被牽著走到眾貴女中間,趙望遠被芝蘭抱在懷裏,乖乖得睡著,白嫩白嫩的小小隻,他不禁嘴角泛起笑意。
“要抱一抱嗎?”芝蘭問他。
他伸出手,接過趙望遠,小心翼翼地舉在手裏,一動不敢動。
芝蘭噗嗤笑出聲來:“還是我來吧。”
曾舒淇等人知他姐弟二人幾年未見,有許多話要聊,都識趣地告退了。
“剛才說的話,你都聽到了?”
“長姐。”
“父親半月前就修書一封,你此番入京,命我無論如何都要把你的婚事定下來了。”厲王妃語重心長地勸道:“知你不喜錦州的女孩,京都的貴女們各個都配得起你,你心儀哪家女兒,告知長姐,長姐也可替你去說媒。”
“我有婚約,長姐知道。”
“林家都死光了,誰還記得你與林芝的婚約?”
“林芝沒有死。”他盯著厲王妃,語氣漸冷:“我也不願娶一個隻有幾麵之緣的女子為妻。”
“葉九思,你不覺你太自私了?”厲王妃直呼他的大名:“為了葉家,我遠嫁盛都,背井離鄉,你為什麼不肯為了葉家……”
“長姐,我十四歲上戰場,至今十年,收複喬國、大敗南楚、戍守邊疆這些戰功哪一件不是記在葉家名下,你為了葉家遠嫁京都,我亦為了葉家在刀頭舐血。”葉九思打斷厲王妃的話,說道:“唯求我的妻子,隻能是林芝,如若我找尋不到她,我便終生不娶。”
“王妃,葉公子,六殿下來了。”
葉九思起身,向外麵走去。
“葉九思,你是葉家嫡子,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你是想我葉家日後斷了香火嗎?”
“長姐,望遠是你的孩子,亦是我葉家子孫。”
葉九思才走出厲王府前堂,就聽見一男聲道:“怪不得人人都想嫁你,你這副長相,果真是招人。”
他順著聲音抬眼望去,驕陽似火,院中亭下,少年一襲黑衣,眉眼隱沒在陰影裏,看不清楚,唯見一管雪色玉簫懸腰間。
“許久不見,趙朔陽。”
是也,盛都之中,誰人不知,六殿下趙朔陽有一管龍嘯玉簫,乃先帝所賜,趙朔陽從不離身。
他從亭中走出,兩人相視一笑:“別來無恙,葉九思。”
葉九思九歲入京伴讀,與趙朔陽相伴五年,二人一直形影不離,感情甚篤,亦師亦友,幾年未見,仍有許多話要聊。
“離津一戰,你的功勞最大,聽說你此番進京,父皇已準備封你為侯。”
“我不在乎這些。”
“每次論功封賞,你都什麼不要,人活在世,總該有所企求,”趙朔陽放低聲音:“你這副無欲無求的樣子,若是被有心之人加以利用,不知要給你定個什麼罪名!”
“臣隻願錦州長安,大商永寧,百姓常樂……”
“好好說話,打什麼官腔!”趙朔陽大笑著錘了葉九思一拳。
葉九思又摟住他的肩膀,眼裏笑意散去,湊過去低聲問他:“我讓你幫我查的人,你查到了嗎?”
趙朔陽一愣:“並未有她訊息。”
“她那樣機靈的一個女孩,若是刻意隱去蹤跡,又怎麼輕易能查得出?”他歎口氣,眼中更添幾分落寞。
“九思。”
“嗯?”
“這麼多年過去,也許她已嫁作人婦……”
“我知她平安幸福,便好。”
“我也想見見她了。”趙朔陽打趣道:“想看看她真有那麼好,值得你惦念了這麼多年?”
“她值得。”
趙朔陽偏過頭,看著他眼裏似是有淚光在閃,但嘴角上揚,分明是陷入了美好的回憶之中。
回憶裏她大概還是幾歲的小姑娘模樣,一頭烏發利落地束起,每次去後山采完藥後胖嘟嘟的臉頰都被曬得紅紅的,撲到他懷裏,奶聲奶氣地叫他:“九思哥哥,抱抱!”
“母親,我也想要一個妹妹,像芝芝一樣的可愛妹妹!”八歲的葉九思抱著軟軟香香的林芝,小姑娘摟著他的脖子,吧唧親了一下他的臉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