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在原城醫學院的日子
今年是呆在大學的第四個年頭,原城醫學院的日子對我來說是如此的單調而缺乏細節,日複一日的睡覺打牌,聽永遠聽不懂的課,在宿舍發呆,今天是昨天的翻版,明天是今天的克隆,每一天是一個輪回,每天都在不斷的重複,讓我覺得每天都在過著相同的一天。時間在這種相似性中偷天換日,等我明白過來一年又過去的時候,頭腦裏隻有學年開始時的種種規劃和期末考試時作弊的快感。
上大學之前從沒想過自己會不辭辛勞從宿舍一樓躥到五樓找人打麻將,贏那些種類繁多的賭注比如煙,雞蛋,電影票,手紙,甚至安全套,以及創造連續睡30個小時的宿舍睡眠紀錄。更不會想到自己在大學不看書,不上課,像一個怪物,張大頭曾經說,“當學生就得上課看書,不上課不看書就不是學生,可我還是學生。”那時我計劃的大學生活是上課認真聽各位知識淵博的老教授講授深刻的科學道理,課後追著他們的屁股問各種各樣深奧的科學問題,再不就是在圖書館翻閱醫學典籍,看得津津有味,廢寢忘食,衣帶漸寬終不悔。
想不到的事情有很多。日記本裏發黃的楓葉覆蓋的是我寫過的理想,牛頓,麥克斯韋,愛因斯坦……這一連串偉大的名字後麵寫著可能同樣偉大的楊予涵。黑白畫映裏學校大禮堂領獎台上那個稚氣未脫的少年胸中正裝著整個世界,他看著黑壓壓的腦袋想,人還是不夠多。大學宿舍裏煙霧迷繞中有一個胡子拉碴的青年,他覺得生命根本沒有存在的必要,活著就是承受更多的痛苦。
人活著是為了什麼?我對著蒼天喊,晴天霹靂從天而降差點把我劈死,我站在馬路中間喊,警察叔叔罵我神經病說要帶我走,我在學校的行政樓前喊,領導說再擾亂學校秩序就把我開除。後來,有人對我說是為了幸福。我笑了。又有人對我說是為了快樂,我哭了。
蔡麗說,有一個地方,她指著中國地圖給我看,指著世界地圖給我看,指著太陽係九大行星模型給我看,說在這兒,在這兒,在這兒啊。最後我的頭都暈了,不知道是哪兒。隻知道那裏沒有春天,沒有夏天,沒有秋天,沒有冬天,沒有空氣,沒有氧氣,沒有毒氣,沒有賭氣。沒有時間的管束,沒有人世的紛擾。沒有害怕失去的煩惱,沒有孤獨的恐懼。遠處有山,山上有雪,雪下麵有連綿起伏的森林,樹上掛滿風鈴,風一吹奏出的是莫紮特的小提琴協奏曲,眼前是湖水,湖水上麵是天空,天空上麵是白雲,白雲上麵畫滿向日葵,白雲飄呀飄,一會兒就滿世界的下葵花籽。湖水旁有紫色的花,紫色的花旁有個洞,洞是我們的家,家的周圍有五顏六色跑來跑去的兔子,它們聽得懂人話,說得出人話,它們還會說,姐姐在這兒做什麼?姐姐你真漂亮。我們就坐著,我的眼睛裏畫著她,她的眼睛裏全是我,我啃著雪糕,她舔著棒棒糖,棒棒糖永遠不會融化,雪糕也永遠不見少,我們就看著彼此使勁吃呀,一晃千百年過去了,我們變成了兩塊石頭。
朱靈兒將我堵在圖書館廁所的門口,這不是問題的關鍵,問題的關鍵在於我想進去。我說,讓開。她說,就不讓開,你喊呀,勇敢的喊呀,你要喊我就說你進女廁所偷窺。
“你想怎樣?”我說。
“不想怎樣!告訴我那個把你拋棄的女人是誰?姐姐幫你揍她。”她說。
蔡麗這個名字不能從我嘴裏被提起,一提及我就會忍不住把自己的心漂洋過海出口到袋鼠的袋子裏,況且也不是她拋棄了我。小妖女又來謀害人間男子,改天我一定去夢裏叫黃老邪來捉你回去。
“如果你讓開的話,我可以叫你一聲姐姐,再免費贈送你一聲小仙女,怎麼樣?”我說。
“那女人有我漂亮嗎?”她問。
還不依不饒了,這時候了還要我評判她的容貌,我說,“全世界的男人都沒你漂亮。”
“狗嘴裏難道不能說句實話嗎?”她說。
“狗嘴裏的實話是你想聞聞大便的味道嗎?”我說。
“楊予涵,你這個惡心的東西!你這個不要臉的東西!你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你就不能說句實話嗎?”她說。
如果我不是那麼心急,如果她罵我是人的東西,如果她的態度不是那麼惡劣,我可以考慮繼續和她胡攪蠻纏下去。
我板起麵孔,神淚俱下,“你讓開吧?”
小妖女的造型是老鷹捉小雞,封住了男廁的門口。圖書館是個供人進食精神食糧的地方,所以很少有人會在這地方上廁所,剛吃了就外排,對不起出版社也對不起自己呀。但很少並不能說沒有,如果別人來,她也可以不讓他進嗎?是的,小妖女絕對可以做到,隻要她喜歡沒有什麼不可以。
那是一個萬籟俱寂的晚上,有一些月光,有一些蚊子,有一些樹葉的風聲,有一些人的鼾聲,總之還算一個適合原城醫學院全體教職員工安然入睡的晚上。後來這一切就被某人破壞了。
“楊——予——涵,你出來!”夜的肌膚還是很柔軟,像人民幣的質地,人們都還沒醒,我也沒醒。
“楊——予——涵……”我的名字第一次被人連著在夜裏叫了十遍,也第一次在大地上令人振聾發聵,久久回蕩,這是一個激動的時刻,這是一個衝動的時刻,不止我一個人這樣,男的穿好內褲,女的戴好胸罩,拿著酒瓶,端著臉盆,從陽台探出頭來。
“嚎什麼嚎啊,還讓不讓人睡覺了!”
我開始在腦子裏想象我們係主任正數錢數得高興時被人吵醒了破口大罵的樣子。為了不讓這個想象變成擔心,擔心變成現實,現實是第二天楊什麼的名字貼在各個係的布告欄上示眾,我決定做點什麼。捏著鼻子,尖著嗓子,提著褲子,喊,“楊予涵不在!誰招你了你找誰去啊,不知道我們正在構想人體結構嗎?”
胖子這個豬頭在未來會因為朱靈兒贏我很多煙,但卻在過去為了朱靈兒把我害死。胖子揉著結著眼屎的眼睛疑惑的說,“你不是不在嗎?現在的你是誰?”
朱靈兒這回總算找到我了,一點都不明曉我的良苦用心,披頭散發的樣子,像鬼,如果染了頭發就像白發魔女裏的練霓裳。旁邊的人已經不是在抗議了,他們恨不得把我放在臉盆裏倒出去,裝在啤酒瓶裏扔出去。
四樓的一個家夥有痔瘡,我跟他說他還不承認,於是我隻好跟別人說,這回這小子正好公報私仇,“楊予涵,你他媽算怎麼回事啊?”
我剛想罵道,“你管老子!”
老子還沒出口就被朱靈兒搶到自己嘴裏去了。
“你少管老子的事情,跟楊予涵沒關係,我是朱靈兒,知道了吧?”
我隻能說,那晚朱靈兒很有個性。
那家夥剛裝上炮就啞了火,隻好自討沒趣。
“楊予涵,我再問你一次,你喜不喜歡我?”朱靈兒就站在我們二樓陽台下仰麵朝天問我。
這個問題曆來在情愛史上是個難度係數極高的問題,說喜歡我就把自己賣了,對朱靈兒這樣的我以後肯定得忍受虐待,忍受毒打,忍受睡陽台,說不喜歡我肯定會在不遠的將來遭受暴力襲擊。
“可不可以不要這麼直接,改天我偷偷告訴你。”我說。
“不行!要說就在這兒說!”她依舊很固執。
然後我說了這輩子最直接,最傷人,最遭人嫉妒,最最讓人罵作傻x的一句話,“老實的說,確實的說,肯定的說,我們之間的愛情應該不會開始了。”
事後,別人都說小妖女那晚鬼哭狼嚎的哭聲可以震古爍今,堪稱經典。那時我已經知道傷害了她,如果我心裏沒有一丁點對她愛慕的話我會考慮接受,這個世界上我不怕打擊,不怕困難,不怕挫折,可以像劉德華一樣勤勞,像小沈陽一樣搞笑,像宋祖德一樣缺德,但我會害怕愛上別人。
最後,朱靈兒在月光下用手梳理了一下自己淩亂的頭發,月光稍稍的一傾斜,我看見了她眼角如珍珠一樣的淚水。她恨恨的說,大聲的說,隻顧忌全世界的人不知道,“你會後悔的!你會後悔的!”
生平最見不得人流淚,尤其是女孩。以前蔡麗哭得時候,淚水就從她閉著的眼睛滲出來,沒有聲息,打濕了睫毛,像清晨牆根被霧氣濡濕的小草。如果她哭出聲音來我還好過些,隻會讓我覺得她是嚐到了一些苦澀,轉過頭就忘了。但那種寂靜讓我分明看見了她的心正浸在結著浮冰的水裏,我隻好不斷的重複,“忘了吧,忘了吧,你不是還有我嗎?你不是還有我嗎?”
朱靈兒還是堵在門口不肯罷休,臉陰沉下來像被一塊烏雲從她臉上路過。我扭頭便要走,腸道裏已經安靜了,生生的被憋了回去。朱靈兒在我身後說,“難道你就不能承認你是因為她才不要我的嗎?到底我有哪一點沒她好?”
我突然想回過頭大聲的問她,“你會愛我嗎?你會一直像開始的那樣愛我嗎?你的愛永遠不會變嗎?”
但是,沒有,圖書館閱覽大廳裏的吊扇呼呼的在頭上轉動,扇動葉片的影子像刀一樣從我身上劃過。
我不會寫詩,過了幾年才明白這個殘酷的現實。以前總覺得前一輩子自己是位詩人。寫過月亮,寫過流水,寫過眼淚,寫過秋天的落葉,還在夜晚高中天台上裝模作樣的哭過,大聲悲號,“天黑了,天黑了,為什麼不回去?為什麼不回去?”上大學後我幾乎想組建一個詩社,名字都起好了,叫夢境。張大頭和劉槐都表現得很不屑,在他們嘴裏詩歌是和狗屎一樣臭的東西,胖子卻很亢奮,給我看他寫的詩,無非是在夢裏將你抱緊,又在夢裏聽見你哭泣之類,有人的夢很真實,但有人的夢卻僅僅是虛構,還有人的夢和月亮無關,是百元大鈔豔紅的色彩和女人的奶子。胖子的目的是騙取文學女青年的貞操,他總在喝醉之後,把啤酒瓶一個個擲出樓下,在玻璃碎裂的聲音裏對我說,和女人談著詩歌的時候zuo愛肯定特別美妙,因為你的肉體和靈魂都飛起來了。我就知道了他嚐慣了春天花花草草的味道,隻求感受一個秋天的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