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死前會看到走馬燈,桑丘二十多年的人生中從不相信,直到現在。
桑丘低頭看著眼前,名叫桑丘的男孩。
男孩桑丘昂著頭,眼睛空洞而紅腫,看著燭火和悲傷的人們。
這是一場葬禮,葬禮的主角是母親。
做父親的人大多沉默,而桑丘的父親,比所有的父親都沉默。
桑丘看著⽗親,⽗親的眼睛⾥沒有⼀絲淚⽔。
⽗親和⼀旁的於勒叔叔⽐劃著⼿語,於勒叔叔緊皺著眉,⼀會⼉哀歎,⼀會⼉⽤⼿在空⽓⾥⽐劃著。
而父親還是那麼沉默,連表情都沉默,這讓桑丘憤怒。
這憤怒讓桑丘從母親死的那天起,再沒看過父親的手語。
從墓地回來的那段日子,桑丘喜歡上了去商業街聽人演講。
講台上,名叫戈貝爾的民兵上尉慷慨激昂。
“六百年前,我們希伯來人的祖先征服了這個星球所有的陸地,帶給人類以文明的燈火。
六百年後,我們希伯來人的子孫窩藏於地底,永遠不見陽光與藍天。
我們何以淪落至此?同胞們!我們何以淪落至此?
盜賊橫行於大地,神的兒子啃食淤泥和苔蘚。
低劣的東流人種奪走了我們的一切,留下的是永遠的恥辱!
而那些希伯來叛徒,那些渣滓,那些天殺的雜種出賣了我們的尊嚴!
這是一個民族求生的呼喊,這是一個文明死前的劇痛。
我們要靠跪地祈求才能換得生存麼?
我們要靠出賣兒子和女兒才能換得口糧麼?
我們要靠舔舐東流人的泔水才能證明自己的清白麼?
希伯來人的孩子!清醒過來吧,強盜們即將奪走我們最後的子嗣!
真理隻在炮火之中,正義隻有熾烈的鮮血才能伸張!
我們今天聚集於此,在此起誓。
我們願獻出我們所有的血,獻出我們所有的肉,獻出我們不朽的靈魂,換得希伯來民族的存續!
換取我們的希伯來母親永恒的光和藍天!”
台下是經久不息的掌聲和叫好。
演講台旁的征兵處人頭攢動,下城的年輕人們踴躍報名加入下城民兵。
於勒叔叔在征兵處排隊口喊著。
“今天我們要招收三十人的特別軍械步兵排,不限年齡,僅限今天!”
桑丘報了名。
但最終報到名單上卻沒有他的名字。
取而代之的是,桑丘父親的名字在名單的最後。
集結的那一天,桑丘朝著父親,用父親根本聽不見的怒吼到沙啞。
父親總是這樣,不顧他的感受,否定他的選擇。
直到那一天,上城人終於來了。
下城人嚴陣以待,期待著一場推翻上城的解放。
而結果卻是一場單方麵的屠殺。
巨大口徑的密集炮火如熨鬥一般碾平了下城人精心準備戰壕和碉堡,留下一灘又一灘碎肉。
不出兩個小時,下城民兵的精銳部隊全軍盡墨。
桑丘衝到城中指揮部,發現喝得醉醺醺的戈貝爾上尉。
褲襠尿透了的戈貝爾上尉在逼問下告訴桑丘,從來沒有什麼特別軍械排,是排雷步兵排,現在應該在城北。
當桑丘趕到城北時,父親隻剩下了半個。
⽗親的半身已經不翼而飛,但右⼿仍然有⼒,他用近四十年礦工的力氣把桑丘的頭牢牢按在⾃⼰的胸膛。
另⼀隻⼿握拳豎起拇指放在桑丘的眼前。
桑丘什麼都聽不到,但臉頰感受到了逐漸遠去的跳動,這是⽗親最後的獨⽩。
最終,那⼼跳與⽗親的姓名同樣⽆聲。
那⼀天,炮⽕和爆炸聲震聾了桑丘。
那⼀天,整個世界都變得和⽗親⼀樣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