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汀走在車子另一邊，跟著亦步亦趨地走著，抬頭看到龔姨還站在原地等著，就快走了幾步，過來拉著龔姨的手，甜甜地說，“龔姨，新年好。“
“好，新年好，閨女啊，恁說恁叫啥，住在哪的啊，咋就恁一個人啊？“龔姨一連問了好幾個問題，看來壓根沒聽到柏汀剛剛說的話。
“我叫柏汀，是龔老師的學生，家就住在半截溝，離這很近，就在那邊，剛剛去跟朱老師拜年了，現在給龔老師拜年。“柏汀一一作答。
“恁去朱老師家了？“走在後麵龔老師突然問道。
“嗯，不止我，還有，還有，嗯，好幾個人。“柏汀回頭回道，說道班長他們突然不好意思說，那幾個人隻給一個老師拜年，她再告訴其他老師，老師們豈不會不高興，算了，還是不說為好。
“噢，張德亮他們幾個吧，昨個突然過來，拜了年玩了一會就走了，幾個小子家，也不怕冷，還學去朱老師、龐老師家，原來今個才去朱老師家啊。“龔老師笑著說道。
“啊，哦，嗯。“柏汀含糊地應了一聲，扶著龔姨繼續走，不再想那幾個人，叫了她卻隻說去朱老師家，昨個也沒說，龐老師家也不說，算了，不去就當不知道，要是說了再好好說他們一頓。
龔老師家除了新貼了一對對聯，別的沒什麼變化，就是那字有點熟悉。
“這是朱老師的字，送俺了一幅，咋樣，不錯吧。“龔老師跟上來解釋道。
柏汀看了一會點點頭，不打算表態，也不想說自己車子裏就放了一幅朱老師的字。
進了院子，幹幹淨淨的，除了西邊壓井跟前散落一些燃燒過的鞭炮，其他任何垃圾都沒有，堂屋三間，東屋兩間，雖說是瓦房，勝在緊湊板正。
龔老師把自行車停到了大門底下，這樣淋不到，快步走到堂屋，笑著說，“進來吧。“
柏汀笑了一下，準備進去，龔姨突然鬆開手，拍了拍柏汀的手，笑了一下，去東屋了。
龔老師笑著說，“進來吧，給恁拿花生去了。“
“好的呀，我正好沒有吃夠，我家也炒了花生，但都被我媽放起來了，糖啊瓜子啊還有花生都留著初二招待那幾個老表了，明明都是年齡相仿的，那些人全部給吃完了，我就隻能眼饞，還得洗菜洗碗，哎，每年初二都是我最最不想過的日子，別人穿著新衣服開開心心走親戚，就我快到中午了，到村子上轉一圈，回來就是幹活幹活。“
“哈哈，為啥，初二走舅家，恁不走嗎？“
“走啊，但就一個村上，前院後院的，平日裏到親近，過年就不好玩了，完全沒有走親戚的意味，其他親戚也不親，有些都不認識，倒不如在家寫作業。“
“啊，怪不得恁學習好，原來是因為這啊。“
“什麼呀，龔老師你咋還開著玩笑，真是的。“
“來了，來了，閨女啊，吃炒花生，都是姨一個個撿出來的，沒有癟的，都是飽飽甜甜的，好吃哩很。“龔姨提了一筐子過來，沒進門就笑著喊。
“哎，姨，我來吧。“柏汀趕緊站起來，看了一眼龔老師，輕聲”哼“了一聲，快速跑了出來。
龔老師輕笑，看著柏汀一手提筐子，一手扶老娘，突然有些感慨。
“嗯，真好吃，姨，您炒的就是好吃，比我媽弄得好吃。“
“是吧，那就多吃點，等會再裝一布袋子回去。“
“嗯，姨，都被我吃了，您心疼不？“
“心疼啥，咱都是莊稼人，最不稀罕這地裏長的，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多的是。“
“好，給，龔老師，你也吃一個吧。“
“他是啥，他都吃過了，你吃，閨女，你吃。“
“哎，好，我聽姨的。“
龔姨摸摸柏汀的頭，又摸了摸身上的羽絨服，慈愛地說道，“閨女啊，恁這冷不冷，好看是好看，但也不擋寒啊，還是得做得暖和。“
“啊？“
“哎呀，媽，都一樣，一樣暖和。“
“是吧，姨，我也覺得做的暖和，就是我媽很多年都不做了，我想想，我記事起都是買的，這兩年也做，嗯，織了一塊布，還給我做了一見長袖，後來嫌麻煩，還是買的。“
“妮，恁站起來，姨給恁量量，姨會做，姨最會做這個了，到時候做好了叫小林給恁拿去，恁過來也行啊，姨還給恁炒花生吃，姨炒的花生不黑不剩，黃黃焦焦的，最好吃。“
“嗯，姨最好了。“
“瞅瞅恁倆，倒像是母女倆，俺倒像個外人。“
“可不是咋的，小子家長大了都娶媳婦了，誰還挨著老娘，是吧，妮。“
“對，哈哈，是哩。“
“柏汀，沒大沒小，十五六的女孩家也不避諱。“
“避諱啥避諱，就恁懂得多，多讀了兩年書，還不是老娘俺供的，牛氣啥哩。“
哈哈哈，柏汀看著一老一小吵架，笑得捂著肚子。
“行了，柏汀回家吧，外頭雪下得更大了，再晚一會回不去了，恁爸媽該著急了。“
柏汀看了一眼外頭，的確是雪花飄落的更快了，站起來準備走。
“咦，咋這會走，姨還沒有給恁量大小哩，別著急，等會叫小林送恁，騎電動車送。“
“姨，不用了，我已經覺得很幸福了，人不能貪心，您說說我就很高興了。姨，有時間我再來看您，下回龔老師不在家，您也給我開門好不好？“柏汀突然有些撒嬌，搖著龔姨的手臂不撒手，說著又抱了上去，很是依戀。
“好啊，咋不行啊，乖啊，這天是要下大，姨不留了，下回來，喊一聲姨，就給恁開門。“龔姨也有些感慨地抱著柏汀，隻覺得有個閨女還是貼心。
“走吧，趕緊走吧，瞅瞅恁好，俺可不是個惡人，雪下大了。“龔老師有些好笑地催促道。
“妮啊，等一會，姨給恁兜點花生，這下能拿。“龔姨說著就去找袋子。
柏汀想張嘴說不要的，沒有說出口，看著龔老師，龔老師笑了笑，示意再等一下。
龔姨從東間出來的時候，拿著大半袋花生出來，柏汀嚇了一跳，趕緊擺手說不要。
龔老師也覺得太多不好騎車子，拿著袋子倒進筐子裏一半，又顛了顛，覺得差不多重了，就直接綁在了自行車上。
龔姨很是不舍，拍了龔老師一下，覺得倒出來太多了。
柏汀又抱了一下龔姨，堅持不讓龔姨出來送，一溜煙跑了出去。龔老師也擺手，雪下的大路很滑，還是待在屋裏好些。
龔老師推著車子，柏汀跟在後麵，走到村頭的時候，柏汀突然問道，“龔老師，你咋回來？“
“走路回來啊，咋了，你想坐電動車，要是不下雪還行，帶著恁再扶著自行車，就是這雪下太大了，容易摔跤，要是叫恁摔了，估計以後就不敢再坐俺車了。“龔老師說完，回頭看了一眼柏汀，笑著說道。
柏汀點了點頭，抬頭看著不斷飄雪花的天，有些惆悵，不知道屬於自己的雪花有多少。
龔老師騎著，柏汀坐後麵，倆人都低著頭，這天是真冷。
柏汀突然雙手拉著龔老師的棉襖，嗡聲說道，“龔老師，我媽不叫我讀書了。“
“刺啦“一聲急刹車，”恁說什麼？“龔老師猛的跳下車，高聲問道。
柏汀坐在自行車上沒有下來，抬頭帶著哭腔說道，“龔老師，我媽不叫我上學了，我可能上不了高中，更沒機會上大學，沒辦法和你站在一起了。今天去跟朱老師拜年，我媽並不高興，我爸很支持，還特地買了禮物，可我知道我們家是我媽說了算。“
“恁，恁不能這樣，學習這麼好，咋能說不上就不上，再說老師家恁又不是不知道，條件差成這了，還讀到大學了，恁現在條件好得多啊。“龔老師有些焦急地說道，還把帽子給摘掉了。歎了一口氣，說道，”要不俺去跟恁媽說說。“
“沒啥用，龔老師，我媽眼裏隻有我弟弟，要麼就是我姐我爸，根本看不到我，這個年，我幾乎躺了一星期，也不跟我媽說話，可是我媽給我買衣服做好吃的，卻偏不鬆口叫我讀書。她說叫我中考了，把成績賣了，上衛校就能免費。“
“這是啥說法，上衛校也得恁同意啊，再說考高中考大學更有前途，哪能說改就改，至少，至少恁考個師範也行啊。“
“師範也是夢啊，龔老師，我，我沒有未來了，今天應該是最後的快樂了，往後沒有了。我不想上衛校，也不能上高中，隻能跟我姐一樣，去南方打工，龔老師，我就是一個背著被子打工的人，跟那些不上初中的人一樣，再長大一點說一門親事，嫁了生個娃，背著個娃要麼打出打工，要麼扒地花。“
“恁這，這哪行啊，俺去說，走，俺去說。“
“龔老師，謝謝你，你是個年輕的，在我媽眼裏最不可信，說不定還會說些難聽的，還會，還會，算了，龔老師，你是第一個知道的，等開學了應該還能上，就是不能上高中了，說不定我上了衛校，以後還能給你紮針，我就是個穿白大褂的，也是不錯的。“
“穿白大褂的是醫生，不是護士，恁現在啥也別想，能上先上著，到時候俺找校長找朱老師一塊想辦法，咋可能這樣，這都啥年代了，先回去吧，這路上太冷了，啊，知道吧，啥也別想，聽老師的。“龔老師緩了一口氣，又騎上自行車，一邊用力蹬一邊囑咐道。
柏汀坐在後麵沒說話，整個人都靠了上去，覺得再冷的天前麵有人頂著，自己這方寸之地卻是溫暖至極的。
快到村頭的時候，柏汀突然叫停，龔老師以為柏汀是怕有人看見，就停了下來。
柏汀張開手，笑著說，“龔老師，擁抱一個吧。“
龔老師有些猶豫，師生有別，哪能說抱就抱，猶豫著不知咋拒絕。
“龔老師，今天我跟班長他們從朱老師家回來，分開的時候，朱忠乾說抱一個，我想都不想就拒絕了，李校生猛地過來抱了一下，班長也過來抱了一下，李耳想抱我跑了，他們都是好同學，對我都很好，作為同學，擁抱很正常，可我最想抱的人是你，我想要一個最喜歡人的擁抱，可以嗎？“
龔老師有些愣住了，站住沒動，隻覺得懷裏突然滿滿的，呼吸間有些沉重，伸出的手想環住眼前人，可手卻凍僵了一樣，隻是呆呆地站著。懷裏的人吸了一口氣，約莫是又哭了，想了想往後退了一步。
柏汀紅著眼睛看著龔老師，突然推著車子走了，頭也不回。
龔老師注視著柏汀拐入進村的小道，直至消失在村子裏，才動了動僵硬的身體，轉身往回頭，像觸電一樣猛地回頭，可惜所見之處空無一人，倒是對向路上一個騎電動車的，搖了搖頭，繼續往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