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後的人生裏,馮枝蛹會刻骨銘心地記下這個晚上,這個不算很小的臥室、這裏斑駁的木桌、暗黃色的台燈都將濃縮成一幅寫意畫,滲透進他的腦海,並且將暈染他的整個人生。開學的前一晚,馮枝蛹的書桌上放著一本未完成的教案和一台電腦,那電腦是用來製作課件的,裏麵隻有一個文件夾,空的。他坐在桌前那個沒有靠背的椅子上,閉上眼睛極力思索著,並且企圖通過調整呼吸使自己平靜下來。就在剛才,他的心中產生了兩股相互拮抗的力量,並且不斷鬥爭、激烈地扭打在一起。這混亂伴隨著撕裂感瘋狂地搖動著他的心髒,早已發白了的後唇不斷地顫動。他在麵臨一個艱難的抉擇,這並不是因為他那啟動就需要十幾分鍾的破電腦做不成課件——他不在意這個,因為他每次都從別的老師那裏拿。他在思考要不要向暗戀的女生告白。
牆角的落地鍾指向八點,並發出“叮——”的聲音。
馮枝蛹睜開眼,在剛剛的一段時間裏,那兩股力量始終死纏爛打地爭奪他身體的主權。他像一隻倔驢被兩根相向的鞭子同時抽打,卻始終不肯挪動一步。他一邊考慮著告白後各種可能發生的情況,用那些悲慘的情況對衝他無處宣泄的情欲與告白的衝動;一邊又以各種自信的理由說服自己,並且不住地想象事成之後的幸福畫麵。這些思維線段攪動著充斥了他的整個大腦,並且越發混亂,像一堆纏成一團的毛線。而最終他厭煩了這種混亂,拋下了他之前所做的一切思考,孤注一擲地用手機編輯起了情話。顯然,那個肯定的力量占了上風,正如他早就預料到的那種結果。他之前所做的一切痛苦的思維博弈都沒毛卵用。
“初生牛犢不怕虎,幹就完了!”他對自己說著,同時拿出手機在微信上敲敲打打。隔著網絡,他要表白的那個對象,那個名叫馬修瓶的UP主正在家中剪著視頻,渾然不知這個與他有過一麵之緣的屌絲正在聊天框上打下“鐵馬冰河入夢來,鐵馬是你,冰河也是你。”他慶幸幾百年前有個叫陸遊的詩人替自己寫下這句情話,也為他能寫下前半句,卻寫不下自己這“鐵馬是你,冰河也是你”的點睛之筆洋洋自得,這更增加了他的自信。他按下了發送鍵,沒有半點遲疑。
月色如水,流淌在六疊半的臥室裏,在發出消息的一瞬間,馮枝蛹忽地有種夢幻的感覺。他安靜地漂浮在這水中,任憑記憶的波浪湧進體內。在他麵前,過去的自己正緩緩走來,那段人生被拉長之後擺在了他的眼前。他看見那個與他同名的男孩邁上一段早已在預料之中的人生,卻在演繹一場毫無邏輯的怪夢。他看到他從蹣跚學步的男孩迅速出落成一個躊躇滿誌的青年人,在最驕傲的年紀被高考徹底擊垮,然後去母校任職老師、被辭退、去外省、被辭退,直到來到這樣一個足以渾水摸魚的四線小城裏;然而,他在大城市的經曆卻使他一度被挫敗的傲氣再次培養起來,他認為自己有別於這個小地方,擺出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態度,隻要沒有關係到自己利益的事,他永遠不會放下身段;他看到自己某天在咕嚕咕嚕上對一個up一見鍾情,在滿屏質疑的彈幕遮擋下,他堅信自己是慧眼獨具的那個。他為她刷禮物,為她從一隻滿是心氣的禿鷹輕而易舉地變成一條死心塌地的土狗,在這種近乎癡狂的迷戀中,他逐漸無法控製自己。他體內有一種原始的獸性開始了衝動,並且一天比一天激烈,像一團火灼燒著他,他知道,總有一天,那火會肆無忌憚地主宰他的意誌:那就是今天。當他冷靜下來以後再去回望他的告白,隻覺得一陣惡心。剛才段惡心的告白,就好像另一個瘋子在操控他做的一個夢,他確信這脫離了他的主觀意識(至少現在是這樣)。他十分羞愧。
為了擺脫這種羞愧,他決定做點什麼,至少找個借口跟她澄清一下。他打開微信,她還沒有回複,謝天謝地!他一麵鬆一口氣,一麵編輯一條消息:“不好意思發錯了。”抬頭看月亮,月光如水,任憑他如何激蕩自己的情緒都毫無波瀾。
他屏息凝視,按下發送鍵,綠色的聊天框與時間一同現出,後麵還跟著一個紅色感歎號:
“消息已發出,但被對方拒收了。”
馮枝蛹的世界頓時昏暗無比。
初生牛犢不怕虎?嗬!初生枝蛹失了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