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化十三年,蘇州府。
邵蘅坐在青帷馬車裏,心裏非常茫然。
她在白石潭書院裏讀書,先生還沒有散學,家裏的林管事匆匆出現,低聲向先生解釋過原由之後,就帶著她上了回去的馬車。
邵蘅掀開簾子看了看窗外。蘇州府地處江南,此時正是三月陽春時節,風光正好,草長鶯飛,日光和煦,吹麵不寒楊柳風,還是很舒服的。
馬車從外麵瞧來並不起眼,內裏卻帶著奢華,十分寬敞,鋪著柔軟的猩紅氈毯,邵蘅手邊是鎏銀三足銅爐,爐上正燒著滾滾的熱茶,氤氳水煙升騰而起。
林水生是娘手下非常得力的管事,外麵護院駕著馬車,他坐在邵蘅下首,仔細地向邵蘅解釋原由。
“太太病體欠安,思念少爺,著小人帶您回府。”
林管事三旬上下的年紀,他是徽州人,因為常年在外行走,膚色略深,四方的臉,眉毛濃密,人又年輕精神,是非常典型的儒商長相,很容易讓人心生好感。
邵蘅點頭,母親身體一向柔弱,看病吃藥是常有的事,本來她身為人子,應該在家侍奉母親,而不是跑到離家這麼遠的書院來,隻是……
她捧了一杯茶給林管事,等他端茶抿了一口才問道:“先生一向說求學要刻苦,方才三叔向先生告假,先生沒有責怪什麼嗎?”她怕回了書院後先生要治她的罪,白石潭的手板不是那麼好消受的。
林水生看著小少爺稚嫩的、不知世故的臉蛋,心裏歎氣,這才是個七歲的孩子呢,太太這麼年輕,正經的男主子又遠在京城,就算家裏有潑天的富貴,這孩子沒有個長輩照應,日後恐怕難測啊。
他想起太太臨行前的囑咐,含含糊糊道:“白先生和山長是明理的人,少爺回去是事母至孝,先生既然同意放您回去,想來是不會事後追究的。”
邵蘅放下了心,捧著鬥粉彩的茶盅撇去茶沫,是上好的西湖龍井,餘味清甜,娘是一向不準她喝的,因為小孩子脾胃弱,喝茶倒傷身,但是她私藏一些娘也不會戳穿。
白石潭書院是江南大儒吳友恪開辦的,近鄰昆山,環境幽僻,而秦園位於蘇州府繁華的回南坊,兩地少說有幾十裏路,馬兒疾馳一日,終於近了家門。
秦園由開國名臣秦繼芳所建,是典型的江南園林構造。秦氏子嗣不肖,典賣家產度日,連祖宅也無奈當掉,機緣巧合之下由邵蘅母親置辦下來。
園子在回南坊深處,周圍是一片幽篁修竹,邵蘅父親當年又重金買下左右屋舍,因此附近再無其他人家。守門的小廝遠遠看見自家車馬駛近,連忙拉開朱紅漆門,馬車徑自駛入,穿過影壁,在怪石嶙峋的假山前停下。
邵蘅提著袍角跳下馬車,黛紫色的天幕中,最後一絲落日餘暉隱入遠處的群山之下,黃楊樹上忽而掠過一隻鵂鶹,哀鳴聲聲淒厲。
往日秦園來客並不多,此時已近酉時末,前院卻燈火通明,下人們端茶倒水,動作間井然有序,逢年過節才能見到的大人們不約而同地停下交談,稱她為“少東家”,邵蘅有禮地一一稱呼過去,心中慢慢湧上一陣焦躁。
林水生向眾人含笑道:“諸位,太太還在內院等著少爺,容我不能接待了,失陪失陪。”等眾人示意理解,才牽著邵蘅的小手往垂花門去,步履匆匆。
邵蘅心中積攢的疑慮越來越多,但是現在不是問話的時候,她就一言不發地跟上去。到了內儀門,林水生是不好進去的,他停下了步子,邵蘅飛奔進去,告別聲隱沒在蕭瑟的夜風中。
連氏住在四宜堂第二進的東廂房,邵蘅沒有像往常一樣看到等在門口的娘。屋裏窗扇緊閉,濃重的藥味揮散不去,十分苦澀。
地下站滿了近身服侍的丫鬟婆子,屏風之後一架紅木嵌螺鈿理石拔步床,女子半倚著迎枕由人喂藥,身形瘦削,臉色蒼白,雖是病容,不能遮掩天然的動人。
她聽見動靜,朝邵蘅的方向看來,唇邊露出一絲笑容:“哥兒回來了,快過來。”
邵蘅扶著屏風小口喘氣,第一眼就看到了母親,她不過離家一月,臨行前娘還不到臥床的情況,氣色也從來沒有這麼差過。伺候湯藥的也不是服侍母親的嬤嬤,而是往日在票號做莊的映姑姑。
她上前幾步給母親行了禮,坐到床邊,連氏握住她的小手,腕上一串沉香珠滑到手肘。
邵蘅道:“娘,您送我去書院時不是告訴我大夫說您的病快好了嗎,怎麼又躺在床上了?”
連氏聲音細弱:“娘太累了,想躺著休息,哥兒就在這裏陪我一會兒吧。”
映娘把藥碗擱在小幾上,忍不住撇過頭去悄悄用帕子點了點眼角。
邵蘅點頭:“要是劉大夫治不來,我們就再找別的大夫來。林三叔說您很掛念我,我在路上想過了,雖然吳先生學問很好,但是我和先生大概就像您說的,沒有緣分,嗯,沒有師徒的緣分,我就像以前一樣在娘身邊讀書,您再為我尋一位先生在家裏教我讀書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