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十二月底。”朱筆在奏折上批閱,“她的小娘來求皇後,皇後便放了她,並隨意給她指了一門婚事。”司門郎中劉上德妻亡三年,家中子女較多,上書申請留任。“劉上德上書呈家中困難,黃州距離京中遙遠,子女多且幼,不宜長途,皇後如何能得知?”若非皇後知曉,並以劉上德妻亡無人照顧家中為由,將徐芙蓉指配,父皇或許還會留她一段時間。
劉上德的折子在禦書房,等著太子批閱,若非皇後看了折子,如何能知道。皇後幹政並不可怕,他娘在時,父皇也常常拿著奏折詢問她的意見。可一個別有用心,又被父皇時時防備著的皇後幹政,便是可以翻覆國家的大事了,絕對留不得。
“她小娘還不錯。”寧安拿起朱砂,加入硯台中,捏起衣袖磨墨。
寧王看著她笑了笑,“不過是家中有子女該婚配了,容不得有一個得罪了皇後,被貶為奴婢的女兒。”世家大族孩子無數,便是親生都無法一一照顧周到,更何況是一個出生不久生母便去世,繼母入門掌家的女兒。若非在家中日子實在難過,她又如何會入宮,長在廢後身邊呢。
寧安磨完朱砂墨,撐著下巴看著他。寧王放下筆,“怎麼了?”
寧安眨眨眼,“我剛才做夢了。”
“做什麼夢了?”今日的折子一半是太子一黨為太子求情的書函,一半則是有關於後日春闈的,其中還有幾份邊關送來的奏折,不外乎軍餉不夠了,讓朝廷增援。他有些煩躁,幹脆將奏折一合,不看了。
寧安唇邊漾起一抹笑,“我夢見你了。”與她的兒女很像,比她幼時還要胖,先皇後在與她娘說話,他便在旁邊不停的吃點心。
寧王笑道,“那不是夢。”他將小矮幾端到一旁,伸手拉過寧安。“我娘還問我喜不喜歡你。”
寧安靠在他肩上,期待的看著他,“你怎麼說的?”
“喜歡。”白白軟軟的,像牛乳糕一樣,他便想,她一定比牛乳糕好吃。他湊過去,親了寧安一口,“確實比牛乳糕好吃。”
寧安含羞帶嗔錘了他一下,隨後嚴肅了表情。“肅寧。”她環著他的胸膛。
“嗯?”
“秦相一門,柳兒姐姐曾經的未婚夫杜家,以及長孫一門,被人冤,受災禍,似乎是從我們定親後開始。”當年,夏侯一門雖手握兵權,卻也不足以讓他們畏懼至此。
寧王沉默了一會兒,“我們本該早早定下親事的,隻是父皇不願意我早早便成為眾矢之的,這才會拖了好多年。”什麼先皇後拖著病軀,也要為他求來夏侯一門的婚事,不過是他們有意傳去外麵的。
“秦相他們慘遭汙蔑,是……”隱隱有個感覺,卻又不真切。“是因為我嗎?”最近她睡得不安穩,也不知是為何。夢中除了刀光劍影,便是幼時的事,迷迷蒙蒙,似真似假。“夏侯一門手中的兵權便如此惹人眼嗎?”
“不是因為你。”毫不猶豫的回答,“他們並非要夏侯一門手中的兵權,而是見不得我好。”當年夏侯一門手中的兵權算不得什麼,真正讓廢後覬覦的是她嫁妝中的兩座礦。
一鐵一金。
鐵礦可造武器,刀戟,金礦為財富。
鐵礦在冀東,金礦在天山、昆侖山、阿爾金山一片流動沙漠中。這兩座礦的地點,表明在一份人皮地圖上,地圖便是她的陪嫁。
早在汪青蔓偷她嫁妝時,他便在想,是否是薛氏一族與王氏一族,意圖偷盜兩礦地圖。隻是查了許久,什麼都沒查到。地圖不知被藏在了何處,他問了寧朗,寧朗也不知。寧安的嫁妝都是夏侯夫人去世前早就備好的,封印上鎖,到寧王府入庫之前未曾有人動過。
寧安眼中閃過一絲迷蒙,“有地圖嗎?”她一年便要輕點一次嫁妝,並沒有地圖之物。
“有沒有都沒關係,你那些嫁妝,總歸日後都是咱們兒女的。”前些年還想找出,這幾年幹脆就不想了。他知道寧安嫁妝中有兩礦地圖,還是老將軍有一次無意說出的。他不缺銀子,也不缺武器,自然便沒有多想。
“除了兩礦,或許還因為你出生那日,京中的一個傳言。”說是東南角將會有金鳳投胎轉世,零點三刻出生便即刻啼哭的女嬰,便是鳳女。得鳳女者,家族事事昌旺,娶鳳女為妻者,可得天下。
寧王嗤笑一聲,“也是巧了,那一日,零點三刻整個京城隻有夏侯夫人產女。”隻是可惜,她產下的是一個死胎,別說啼哭了,尚在腹中便沒了氣息。“一月後,夏侯府貼喜,告知新添一女。外人隻道夏候府金鳳投胎夏候府,卻不知孩子已經被換了。”那個還未出生便斷了氣的女嬰,早以被悄悄埋入了夏侯一族的祖墳之中。
“廢後記恨秦相、杜家、長孫家與我娘交好,處處維護我,又得了金鳳相助,唯恐我得了天下,才會對他們下手,與你無關。”秦相公正,杜家忠正,對任何人,都不會高看低視。廢後的兒子們無能,完不成秦相、杜將軍的功課,又屢屢欺瞞,秦相才會將他們趕出門,杜將軍也才會放下絕不教雞鳴狗盜,偷奸耍滑之語。“廢後隻看到秦相他們偏心我,卻不知我所受懲罰,也比他們重的多。”他娘確實寵著他,可涉及功課與騎射,是一點情分都不講。因不練字被打手心,因不夠恭敬、出言不遜被抽耳光,藤條打小腿,在烈日下罰跪……他不知經受了多少。長鬆與杜小將是練騎射新傷疊舊傷,他是被娘打的新傷疊舊傷。打完後,娘便抱著他哭,哭完就去找父皇鬧,發泄心中的怨氣,父皇被娘罵了埋怨了,便會訓斥他,若是他辯駁,便又是一頓打……周而複始。
掌嘴有兩種,一種是批頰打臉,是尋常責罰,另一種是用三寸長烏木板擊打嘴唇。“烏木板質地堅實,打下去便會腫脹,再者皮肉破裂,要不了幾下牙齒便能脫落。”他被打了一次,便怕了,再也不敢自恃皇子身份,對師傅不恭敬了。
“第二日,我去學堂,長鬆笑我,我還打了他一頓。”說起幼時的事,寧王淺淺笑了,幼年時光,是他每每說起便欣喜溫馨,又輕鬆的時光。“要不是寧嘉剛好回來找秦相,長鬆能被我打死。”年幼時臉皮薄,長鬆又笑他長了豬嘴豬鼻子。“後來我又被打了一頓。”他看著寧安強調,“當然,長鬆也被秦相打了。”
春光和順,庭院台階下的角落不知何時長出了許多淺紅橘黃脆嫩的花朵,婉轉攀緣,大片大片凝紅深翠,隨微風搖曳。
許嬤嬤攔住了要進去送茶水的養女,“王爺與王妃正在說貼己話,先別進去了。”
許睿停下腳步,含笑點頭。敞開的窗欞中,寧安趴在寧王身上,一會兒淺笑,一會兒暢笑,抓著他的衣襟,眼睛亮亮的看著他,眼中是愛戀,是信任,更是依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