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嬸今年四十歲,好似是操勞過多,她看起來格外顯老,麵頰上的皺紋如溝壑,耳鬢白發平整地刮到腦後,看起來又老又精神,格外滑稽。唯獨一對柳葉眉,一雙美杏眼讓我願意相信她是個風韻猶在的四十歲婦人。
我點頭後她那雙杏眼便落下兩滴淚花,雙手埋進發髻裏,肩頭抽搐的幅度隨著她的抽泣而增大。
她像是問我,又像是自己:“我為啥要生這麼個病,為啥這個災星要找上我?”
我回答不上她的問題,夜裏睜著眼睛難以入睡時,我也無數次問過自己這個問題。為什麼我要幼年喪父,為什麼我的母親要肆意踐踏我,亂世之中為什麼我不是話本子的主角,能夠掙脫泥潭,救世上萬民於水火?
我用了十幾年的時間去摸爬滾打,挨打挨餓才不得不接受,我不是大英雄,我就是芸芸眾生中最普通的一員,我生來就像草芥一樣,我無法孤傲清高坦然去麵對死亡。
我是吃嗟來之食長大的,我的脊梁是彎的。
趙文回來時帶了一包點心,桂花餡兒的,點心上印著一抹紅點,香香甜甜的,吃完很久嘴巴裏還是一股子香味。
我沒問他為什麼要突然買糕點,吃完後我就坐在門檻上看月亮。
趙文在我身邊坐下。
他幹笑一聲說:“今晚月亮真美。”
這是話本子裏男主角向女主角表白時常用的話術,但我知道我不是女主角,趙文也不是來跟我表白的。
我沉默著,等烏雲蓋住月亮時,我抓住趙文的手,寫道:我明天跟你一起出門。
他怔怔看著我。
我又補充一句:有人買我,你就把我賣了。
亂世中人人難以自保,尋常人家沒有人想多買一張嘴回家。
但也不是沒有人想買我,有鄉紳地主想買我回去做妾,我紅著眼睛向趙文點點頭。
趙文看著我也忍不住紅了眼,他站在街上,先生身份不要了,臉麵也不顧了,對著來買我的婆子一陣罵:“我們撫光才十六,那鄉痞都快六十了,給他做妾,他家裏沒鏡子,婆子你也眼瞎,你是誠心要跟我過不去是嗎?”
趙文不肯將我賣給年紀大的老頭兒做妾,一時又沒有合適的人家買我。
外麵一天比一天亂,幾乎很少有人會花閑錢來買我的泥人兒,於是我在家裏用土堆蓋了一隻小窯,起的比從前更早,去山上砍柴,回來燒製泥碗。
與其說是砍柴,不若說是偷柴,無能的朝廷打不過瓦那的騎兵,戰場上節節敗退,割地賠款,賠不出銀子就將手伸向手無寸鐵的百姓,開始是加收商業賦稅,後來是加農稅,還不夠時就派人守著山路,上山砍柴也要交稅。
我每次都趁著夜色守山官兵睡後上山,不敢弄出太大的動靜,隻砍些細瘦的樹幹,燒的快,燒兩窯就沒了。
我的技術也不太好,捏了各種可愛的碗,丟進窯裏一燒就裂了。
等我終於燒成一窯完整的碗,才跟著趙文出門擺攤。
我在攤子前擺了兩幅牌子,一副寫著:瓷碗一文一隻,買二送一。
另一幅寫著:賣身救母。
我的生意做的不好,有時能賣出一兩隻,有時一隻也賣不出去,更多的是搬著小板凳坐在寒風裏搓手。
趙文從學堂裏出來見我瑟瑟發抖,左右跳著、摩擦著胳膊取暖,他紅著臉說;“把手給我。”
我迷惑不解,但如是照做。
他轉過身不再看我,試圖將我的手揣進懷裏,他個子高,我被他拉著身子也跟著側過去,他試著揣了幾次才成功把我的手揣進懷裏。
我抽出手,在他的手上寫:我的手涼,你會生病。
他笑著搖搖頭:“不怕。”
我又寫:得收拾攤子回家,娘在家裏等我們。
趙文接過我攤子上的兩塊牌子,步子不快不慢,我們一前一後的往家裏走。
快到家時他忽然快跑幾步,進了院子將那塊寫著“賣身救母”的牌子丟在台階上斜靠著,抬腿卯足了力氣踩下去,“哢擦”一聲那塊板子就從中間裂開。
緊接著那塊可憐的斷板就被丟進了我的土窯裏,像是不夠解氣,趙文去廚房取出火折子,蹲在土窯前點火,怎麼也點不著,趙文直接將火折子也丟進了窯裏,他說:
“我在學堂教書有錢花,實在不行我去城裏給書鋪抄書,總能養活你和娘。”
“好不好?”
我走到窯邊蹲下,撿起他丟進去的火折子,點著火後我在地上寫:阿文要娶我嗎。
“嗯……我想……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