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的很慘烈。
我死時才十八歲,用慘烈這個詞,並不是因為我高尚到以死殉故國,又或者有什麼正當的理由,我覺得自己死的慘烈,純粹是因為死相太慘了。
試想一個長得如花似玉的小姑娘,不但眼睛瞎了,還從南城樓一躍而下,血漫青石板,差點成肉泥。
慘,太慘了。
我縮在光不太強的地方看著楚淵伏案書寫,行雲流水一揮而就,心裏習慣性的讚美他,又忽然記起姑奶奶這麼慘,這個好看的狗男人要付一半的責任。
剩下一半,錯在我眼瞎。
可我又想起眼瞎也是為他,就覺得全是楚淵的
錯。
我醒來以後看見楚淵的臉,差點以為自己在做夢,可他每次見我都冷漠的很,連平靜都懶得裝,又怎麼會視我為無物呢?
我也沒有失憶,近年來也不會做夢一覺醒來他就喜歡我,我從南城樓跳下,又沒人救,不死才是見鬼。
所以我成了真正的鬼。
一個離不開楚淵身邊三尺的鬼。
說來老天也是弄人,我活著的時候費盡心機湊到他身邊,他尚且嫌我煩,偏偏死後要與他綁在一起。
放在從前,我肯定也很高興。
死有什麼,要是能和他在一起,人鬼情未了我也可以啊!
我和慕楚淵,大抵如此。
可我終究隻是一個普通的女子。
我為他離家上雲台山做藥童,為他受過皇帝的杖責,為他瞎眼,為他結束我短短的一生。
我一生都想著能讓他喜歡我,活著的時候沒能如願,如今聽過那一聲“不必”,我對自己說,我真的不必了。
我娘曾經大罵我不知廉恥,癡心妄想,我活著的時候沒有聽過她一句話。
死後總要盡盡孝道,依一回她臨終的心願。
昭陽殿忽然來了侍從,婀娜多姿的宮娥魚貫而入,添香的宮娥正當妙齡,少女的手輕輕拿起沉水香匙,衣袖垂落間仿佛一片絢爛的雲霞,帶著幽幽的香。
“陛下,虞太妃這幾日吵著要遷宮,奴才想,要不請太妃移居上陽宮?\"
總領太監如意小心翼翼的看著帝王的麵色,彎腰躬身道。
楚淵禦極三月有餘,前朝諸事繁忙,本不該呈幹禦前。
可虞太妃不同,她是今上的養母,身後又有虞家撐腰,先帝數得上的嬪妃們要麼出家,要麼殉葬,唯有她還好端端呆在白玉京。
我聽的目瞪口呆。
楚淵這人雖然看著光風霽月,可瞧他做的事也曉得,離君子十萬八千裏,登基之後一聲“陛下”不曉得沾了多少血,虞盈這膽子也太大了。
她瘋了麼?我有些擔心她。
楚淵捏了捏眉心,好像有點不耐煩。
“她說什麼了?”
如意瞥了皇帝一眼。
“太妃總說照華宮有死人的東西,不吉利,與她犯衝。”
他的語氣帶了點不輕易察覺的埋怨。
“奴才差人將安樂縣主的東西都清了出來,太妃還是不依,說要搬到縣主沒住過的地方。\"
如此看來,安樂縣主人憎狗嫌,確實有道理。
我擔心之餘,也有點想笑。
楚淵的手微不可察的僵了僵,他像是很奇怪般的問。
“她有什麼東西在照華宮?”
如意連忙叫人呈上。
“其實也沒什麼,這東西縣主丟在了床底,想來是不小心掉的,不知怎麼就被太妃知道了。”
那是一個香包,線已經有些褪色,要說有什麼不一樣,就是醜的出奇。
楚淵隻看了一眼便點頭應允虞太妃遷宮一事,他的臉上仍舊是淡淡的,轉身繼續看奏折。
我倒是看了落在案上的香包許久,轉頭發現窗外已是月上柳梢頭,昭陽殿的燈點的明堂,楚淵這皇帝當得比他老子辛苦。
可是這關我什麼事呢?
我縮在角落繼續養神,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去投胎。
不知過了多久,耳邊傳來一陣響動。
見楚淵起身拿過醜香包,我很好奇他要做什麼,就走到離他三四步的地方看。
燒了?
他打開香包,取出裏麵的一張紙條。
我打了個哈欠。
那張紙條上用朱砂畫著見鬼的複雜紋路,我這個鬼也看不懂,但瞧著是雲道人的手筆。
上書:諸天神佛庇佑,楚皇帝子淵,平安順遂。
不曉得是哪個倒黴蛋從脾氣古怪又吝嗇的雲道人那裏為楚淵求來一張符,我當雲道人道童的那些日子簡直就是噩夢,也不過是為了求一顆不甚厲害的藥,這位仁兄卻是求了一張看著就很厲害的符,也不知道受了雲道人多少折
磨。
他伸手摩擦了一下,竟然取出了第二張紙條。
第二張紙條隻有寥寥幾字,字跡清秀。
它的主人想必是做了一個美夢,於是便向神佛討了一夜歡喜。
上書:諸天神佛庇佑,沈晚歌與楚淵,白頭偕老。
那個名字措不及防映入眼簾,楚淵丟開紙,低聲輕歎,似乎喊了一句。
“晚晚。”
我愣在原地,好像從沒認識過他。
這一聲“晚晚”,也沒有人答應他。
因為安樂縣主已經死了。
她活著的時候沒有一天真正的安樂,死後也安樂不了。
我想起我就是那個倒黴蛋,哭的好大聲。
第二天一早楚淵下完朝,昭陽宮就被人風風火火的闖了進來。
她來的時候拖著茜色長裙,明豔動人,身旁跟著錦衣將軍,看似無奈,口上勸誡,實則將
要上前拉住她的人通通擋住了。
楚淵隻淡淡掃了他一眼,俊朗男子摸了摸鼻子退了兩步,如意倒是笑的真的很苦。
“陛下,奴才和陳統領實在是攔不住娘娘,求陛下恕罪。\"
我就很開心,有陳玄之在,他攔得住虞盈才有鬼了。
楚淵罰了兩人,叫他們都退下。
虞太妃剝了個橙子給自己吃,很隨意的道。
“聽說陛下允我遷宮,臣妾是來謝恩的。”
她倒是沒半分謝恩的樣子。
楚淵對她客氣冷淡,惜字如金道。
“不必。”
她忽然笑了起來,語氣悠悠的說。
“我聽說陛下當日對沈瓔珞也隻兩字不必,帝心如淵,臣妾怎麼敢不謝恩呢?”
皇帝摸著手腕上的檀珠,徐徐的說。
“太妃幹朕有恩,同先帝又無彎鳳之實,若是不願久住宮中,隻要虞家上書來,朕必讓太妃如願。”
他此刻冷靜平淡的開口,運籌帷幄,不動聲色,便如同書中記載的所有帝王一樣。
生而為帝,即是楚淵。
虞盈一噎。
她終於忍不住般的站起來,卻不知為何忍了下去,我看她忍的十分辛苦,強壓著怒氣,那張明豔的臉上有點怪異。
她呼出一口氣,盡量心平氣和的說,“臣妾昨夜夢見了沈晚歌,她死後孤苦,臣妾想向陛下求一個允她安葬的恩典。”
“往事已矣,陛下也早已報複過她,況且陛下再恨她,她也已經死了,新朝初建,大家都會忘記那些事,就請陛下看在她也為陛下做過一些事的份上,讓她安葬吧。”
我聽見虞盈的前一句話,覺得很扯又很欣慰,原來她是想安葬我呀。
我琢磨著今晚要不再試試能不能離楚淵遠點,給虞盈托個夢向她哭訴我做鬼的悲慘遭遇,順便告訴她我藏了些養老的銀子讓她拿去,誰都知道我一腔孤勇喜歡楚淵,可我也是做過打算的。
可是她說楚淵恨我,所以楚淵報複了我。
他為什麼要恨我?
他們的話讓我很迷惑,我心裏隱隱約約覺得,造成我一生悲慘,求而不得的原因好像露出了隱秘的一角,但它仍舊繞著重重的迷霧,我想我必須知道。
楚淵明顯有些漫不經心。
“如此報複,怎麼算?\"
如此報複?我站在離他最遠的距離,想著,倘若他真是為了報複我,那他的報複無疑是很成功的。
他看似離我很遠,可我總能發現他留給我的希望,每次就是靠著那一點點的希望,我才能撐著在喜歡他的路上走下去,最後發現自己從一開始就選了一條絕路。
現在我已經真正走到了路頭,成了一個孤魂野鬼,我也能故作輕鬆的說一句,我真的努力了。
虞盈咬著牙,一字一句的說“她一個女子,為你受盡嘲笑,為你瞎眼,最後為你死,她為你受盡了這世間癡情女子能受的所有的苦,你不肯予她半分的真心,總也該尊重她。
楚淵,清河郡主就是這樣教你的嗎?\"
“當年之事,她究竟錯在哪裏,清河郡主死後你就對她虛情假意,你口上不提,其實心中從未原諒過她,可她有什麼錯?難道錯在最後死的不是她嗎?”
清河郡主陳婉是楚淵的表姐,皇後死後清河郡主常常進宮陪伴少年楚淵,大楚權貴素來風行堂表姻親,原來楚淵喜歡的是她。
做了鬼之後,我的記性不太好,許多事都記不清楚,虞盈走後我想了許久還是沒什麼頭緒,有點煩躁。
我轉過頭發現楚淵站在昭陽宮的玉階前,好像在看夕陽。
我看見楚淵腰間掛的舊香包,出神又心酸的想,原來楚淵昨天喊得是。
“婉婉。”
是清河郡主陳婉的婉。
清河郡主陳婉死於舊楚三十六年夏。
舊楚三十六年夏,我重複著這個時間,腦中忽然想起一件事。
舊楚三十六年,我母親在世的最後一年,我在南山寺,遭遇了一場刺殺。
清河郡主陳婉,正是死於那場刺殺。
我做了一個夢。做鬼之前我也不知道,原來鬼也可以做夢。
舊楚三十六年,是我喜歡楚淵的第十三個年頭。我十六歲了,那時候眼睛
還沒瞎,雙親俱在,興來就和瓔珞一起照著古妝譜,蘸著從我母親那偷來的點
瓊脂為對方畫妝,也帶著玉京城不學無術的貴女們喝過酒,和虞盈一起策馬走
過白玉京的每一條街頭,當然了,我最大的事是琢磨怎麼和楚淵巧遇,怎麼給
自己創造機會。
總的來說,我父親礙於我母親,對我管束甚少,我是縣主,比我大的都與
我玩不到一起,不如我的也不敢說我,我的年少歲月裏,除了沒能讓楚淵喜歡
上我,也可算是春風得意。
甚至我想過,在最好的時候喜歡上一個人,本身也是一種圓滿。
那一年的我就好像羲和初升,橫衝直撞,還執意要和楚淵撞在一起。
而楚淵那時也還是個少年皇子,遠沒有他青年時代的不近人情,我們自小
認識,雖說不喜歡我,但他打我三歲認識他後,隻要不算出格,他拒絕過我的
事就屈指可數。
我們已經這樣好,所以才我更不甘心止步。那時候我覺得這世上所有的好
東西都應該是我的,我付出了努力,應該得到回報。
但其實這世間從未有過這樣的道理。不是所有的好東西都應該屬於我,也
不是所有有所求的付出,最後都能得到回報。
感情,尤其如此。
可是十六歲的沈晚歌不知道。
虞盈常常笑我們,“雖說你不是三皇子的意中人,可我瞧他對你同意中人
也沒什麼差的了。”
我在馬上哈哈一笑,心裏頭覺得很是受用,又揮鞭策馬,在風中回過頭笑
她“你要是比不過我,怎麼好意思嫁到陳家去呀?”
她麵上飛過一抹紅霞,很快又追上來,死不承認“呸。想娶我的人從玉京
城排到了城外,就是做皇妃我也使的,誰要嫁給陳玄之啦?\"
我們策馬在玉京城外的林間,度過了歡快肆意的年少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