饑餓的恐慌使人們忘記了死亡的可怕,等人們守望的家園再也找不到可以充饑的東西的時候,離開便是最好的選擇。
每天都有人死去,人們都隱隱感到,死亡離自己越來越近。
賈寶貴的爹死的時候,家裏還有一點小麥,那一點小麥誰都想用,但誰也沒有用,他們都知道,這是家裏唯一的一點點希望,是一家人能夠堅強地活下去的理由。
賈寶貴的娘說,開春了,我們就把這一點點麥種下,等幾個月後,我們就有第一季糧食可以吃了。賈寶貴不懂娘的話,他想吃,他實在太餓了。
賈寶貴看著娘和兄長的臉開始變得浮腫,沒了一點點血色,他見過路邊餓死的人,他們的臉色是一樣的。他不知道自己的臉是否也是也變得浮腫,他開始覺得死亡正在想這個家靠來,越來越近。
賈寶貴害怕死亡,他不止一次地看著那些因為饑餓而苦苦掙紮在死亡邊緣的人們,他看見他們用最後的一點點力氣,想這個世界做了一個莊嚴的告別。賈寶貴記得娘把米藏在地中間的那個小窟窿裏,那是一點點米,娘用三層補包好藏在了那裏,她等待著來年這些米播下去以後能長出希望,一個能活下去的希望。
山上的野菜被人們挖光了,就連可以吃的野菜根也找不下了,娘還是希望能夠出去找點可以充饑的東西,她依舊每天帶著賈寶貴去山上挖菜,開始還真的能多少有一點點收獲,最後,耗盡了力氣,菜根卻沒能弄到多好來。
寶貴在饑餓中開始不安起來,他在不安中失去了理智,他的心中隻有一個念頭,活下去。寶貴開始偷著吃娘埋在地下的米。他數著吃,一天吃五粒,生著吃,他聽見米粒破碎的聲音,他覺得香味也就隨著在嘴裏蔓延開來。
娘在用盡最後一點力氣為這個家挖來了三顆野菜根,她把菜根拿回家,趴在門檻上喊寶貴。那時寶貴正在屋子裏偷著吃米,他聽見娘的喊聲,慌忙把米埋好。他跑到門檻前麵時,娘已經沒有了說活的力氣,浮腫的臉死青死青。寶貴喊娘,娘隻睜了睜眼,沒有一點聲音,她手裏死死地拽著三根野菜根。等到兄長富貴來到時,娘恢複了些力氣,她動著雪白的嘴唇,費力地擠出了這樣一句話,把地下埋的那些米開春了就種下。兄長嗯著應著。寶貴的心就像被針刺了一下,又刺了一下。
娘死了,沒有一點掙紮的力氣,很安靜。
娘死後,人們開始往外逃去,大家似乎一夜間就那麼明白過來了,要想活下去,就得走出去。
走出去,一條充滿了希望和誘惑的路,這是人們在饑餓中找出的一個繼續和饑餓抗爭下去的理由。在那些饑餓威脅著生命的年代裏,活著的確需要找一個理由,一個可以給自己希望的理由。
哥哥和寶貴也是一夜間明白了過來,離開是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富貴在離開之前沒有忘記娘臨終時的叮嚀,他刨開土,拿出了包了幾層的布袋子。布袋子一層一層地打了開來,富貴傻眼了,裏麵空了,沒了一粒米。富貴回頭看寶貴,眼睛裏有一種說不清的東西,像一把火在猛烈地燃燒著。寶貴心裏有鬼,他不敢看哥哥,他把頭深深地埋在胸前。
富貴知道米沒了,是被寶貴偷吃了。一種被背叛的感覺就那麼不知不覺地出現在了心裏。
最後一點點希望就這樣沒了。富貴感覺身體一下子就像沒了骨頭,拿不出一點力氣來。他沒有力氣去外麵挖野菜了,他也沒有力氣走路了。他本來想寶貴也許會背著他跟著村裏人一起向西北方向走去的。但是這樣的想法還沒有容他心裏感覺欣慰一點就被現實撕裂的破碎不堪。
寶貴走了,跟著村裏逃荒的人群,一起向著西北方向走去了。富貴看著一大群人,就那麼消失在了路的盡頭,揚起一路的塵土。那一群人裏麵有寶貴,是他同父同母的弟弟,偷去了他希望的弟弟。
富貴感覺村裏的人越來越少了,他已經在門檻上躺了四天了,這四天,他什麼也沒有吃,他知道,如果不是這幾天天氣能暖和一點點的話,他應該早被凍死在了這門檻下了。富貴已經沒有了饑餓感,也沒有了恐懼,他知道,自己馬上就要離開這個世界了,馬上,也許就在下一秒,下一秒。
寶貴死了,那時在他沒有吃飯的第五天的那個下午,他覺得身邊來了許多人,他們都是他早些年去世的親人,他們手裏麵拿著雪白的饅頭,還有鮮亮的水果。他們帶著寶貴離開了這個充滿了饑餓的世界。
村裏留下來的人發現富貴的時候,富貴的身軀已經僵硬了,臉上的青色變得有點黑。他死的時候沒有做出任何無謂的掙紮,他和娘離開時一樣安靜,人們沒法理解這種安靜,隻有亡者自己知道,那種安靜與饑餓有關。
村裏人簡單地埋葬了富貴。人們在收拾富貴的家的時候,他們想到了寶貴,那個被人們忽略的小孩子,人們就想當初想到離開一樣地想到了寶貴,但是大家都想到了這個孩子,沒有人知道這個孩子到底到哪裏去了。
有人說見過寶貴跟著人們向西邊去了,到底去了沒有誰也不能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