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瑞四年,那李逸堂日日飲酒,醉臥雲湘潭。”說書的是位老先生,眉發皆如雪,著一件黑色長衫,很有些比較,越發顯得歲月滄桑。他手執湘妃黑紙扇,講至此處,將扇麵打開,上邊題著“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略歎一回,通身確有些愴然模樣。
他是個有名的,故台下看客多許,座無虛席。凡他所講,皆為人所津津樂道,不知究竟是供愚昧庸俗之人飯後消遣,亦或是供敏感多事之人感同身受。
前者之人,後者之人,皆不過是當世之人,任誰也左右不了他人作何想。忽而一想,並非是那當世之人又若何?古往今來,總不過是如此而已。
他略作停頓,往台下看了一回,目光掃至一處角落,忽的心下一驚,神色微變,細細覷了半天,這才轉過頭來接著講。
“堂兒,切記要勤政愛民呐!把詩詞歌賦先放下,好好治理朝綱,造福百姓,莫辜負了先輩,辜負了天下百姓……朕,愧對於你……”嘉順帝躺在龍床上,握著李思恒的手,奄奄地隻餘半縷氣息,囑咐了這番話,便撒開了手。這是他對李逸堂,他的第三個兒子,最後的希冀。
“父皇!父皇!”李逸堂跪在床邊,牢牢攥緊了嘉順帝的手,痛哭不已,“兒臣無能,兒臣無能,擔不起這一國之君……”
忽的四下蠟燭盡滅,燭台翻倒,霎時漆黑一片,冷風嗖嗖地吹著,鑽進他的心窩,好生寒厲。他身後傳來一道淩厲的聲音:“擔不起,那便我來擔!”
他心下一驚,猛一回頭,白光耀眼得很,旋即一道黑影伴著寒光,鋒芒畢露,直刺他的胸膛。
“父皇救兒臣!”李逸堂從夢中驚醒,後怕不已。夢中那個黑影他已看了許多次,卻總辨不清那人的模樣,那道聲音仿佛仍在他耳邊回響,總是叫他又回憶起四年前嘉順帝駕崩的場景。
汗珠已浸濕了他鬆散的鬢發與衣衫,除了那身帝王的龍袍,哪裏還見得他有半分帝王的氣勢。
雲湘潭乃是他與一幹學士吟詩作賦的地方,他吩咐不許人打擾,是以侍衛、宮女、太監一概不見蹤影。
滿目望去,景色依舊。雲湘潭自以潭為中心,不論四季,潭麵上總氤氳一層薄霧,如夢似幻。綠柳依依,清風徐徐,絲絲涼意倒驅散了幾分才剛酒醒的熱氣。潭西麵乃一座涼亭,正是飲酒之處,潭北麵乃他的起居之所,隻因他常不理朝政故搬來至此。
李逸堂搖晃著站起身,頗有些落寞地拿起桌上的酒壺,舉起酒杯,鑲著金花的白玉,自己斟了杯酒。垂目看了眼四周,不過是遍地醉倒而不成樣子的學士,打翻的酒具,遺落的詩篇——無非是寫花草樹木,美人感懷,今時往日。
他一飲而盡,又是自言自語,又指著學士們戲笑:“怎麼——這樣就醉了?毫無氣魄!想當年,太白兄酒醉,繡口吐江山,世言酒中仙。你等,卻就此睡了?”
風輕輕拂過他的眉發,牽動他的衣袖,似與他相樂,又似伊人的安撫。他複斟了酒,一杯又一杯,飲下了肚。他不覺流了兩行清淚,也不去管它,隻低聲吟道:“朝霧殘霜,卻道……春日多柔情;落暮……孤霞,敢言歡醉,不——盡——興?”他複醉了,昏昏地睡去,臥倒在那群學士中,未有突兀的感覺。
隻道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卻也不盡然也,縱使相聚一處,也是各自懷有各自的心思。那李逸堂心中又想著什麼?他本是個逍遙皇子,整日與文人墨客風流,談天說地,飲酒賦詩,偶也談些天下大事,不過泛泛。如今擔了這國家重任,如何再能真正逍遙去?終不過每日將自己灌醉忘卻煩心事罷了。
卻言五年前,乃嘉順十六年,正值雲昌與黎約交戰之際。
“報——”探子慌亂入帳,“將軍,祁山北部約五萬人正向我軍攻來!”將軍一皺眉,揮手示意知曉,那人退下,眼中藏著深意。
未等將軍開口,太子李清潯便道:“將軍,近日接連惡戰,黎約損失慘重,而今他們定是要背水一戰。屬下願領三千騎兵繞道祁山,收其營地,斷其後路,使其腹背受敵,不知何亡。”太子驍勇善戰,常年在外隨將軍禦敵,乃是嘉順帝對他的曆練。
“黎約狡詐,此次如此大舉進攻,恐怕沒有這麼簡單。”將軍蹙眉看他,細細斟酌著。
李清潯道:“屬下隨將軍征戰五年,雖算不得老成持重,但對黎約一帶已頗為了解,懇請將軍讓屬下領兵出發!”他抬眼,望著將軍。那是一雙清澈熾熱的眼眸,寫滿了自信與渴望,是在盼望著早日結束戰爭,早日班師回朝。
將軍見他這般,不由得歎了口氣,轉而笑著應允了,拍拍李清潯的肩膀,正色道:“萬事小心。”
李清潯今年二十有三,正值意氣風發的年紀,大丈夫應當有所作為。
夜幕悄然而至,落日紅霞與荒漠無垠交相輝映的光景已然消逝,西邊的天空黑沉沉的,壓抑得讓人有些喘不過氣來。流溢著淡淡的清輝的彎月不知隱到何處去了,空中隻稀疏掛幾顆星,閃著微光,透著神秘。此時李清潯已繞過祁山西南,距黎約軍營止二裏。背後是燕山,巍峨聳立在祁山後,給荒漠添了幾分生機與氣勢,卻也呈壓倒性地叫人喘不過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