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比之年，六月的神京紛紛揚揚落了一場大雪，飄若脂粉。
人們裹著單薄的衣物，擁著身子在洪武街道匆匆散去，躲入家中。
“見了鬼了，六月下雪！”
永春堂的垂花門處，隨著吱一聲。一股寒氣湧進那靜坐觀書人的衣袖裏。
“蘇兄，你還在看書呢。”進來的人打下傘，抖摟抖摟身上的落雪，趕緊將門扉關緊。“外麵起了雪了，你不是沒見過雪嘛，怎麼不去賞賞。”
那人把書放下，喉腔因為久未開口有些幹澀:“下雪了？”
“對呀！蘇兄，你這是掉進書眼子去了。這麼大的雪聲，都沒聽著?”
蘇輅軒修長勻稱的手指輕輕推開窗戶，窗格子裏，昨日嫣紅的石榴花，大抔大抔簇在地上，再多觀些，業已雪埋嫣紅。
旁的書童給他披上白色鶴氅，並言:“公子愛雪，可莫要染了風寒。”
他身子弱，可卻不常生病，早在廬陵縣生活那段日子，母親精細養著，生怕出一點差錯。來這神京趕考，廢了家中大半人數，算是差把半個蘇府搬過來了。
“她必然喜歡這雪。”
他唇邊笑意清淺。
“你是說李小姐嗎？”那進來人湊近他，眉眼帶笑，不懷好意。
蘇輅軒沒應他，眸子沉了下去，像是這話與他無甚關係。
六月飛雪，竇娥冤。
神都城外不足十裏，山林懸著的峭壁上，破碎的馬車被大雪衝的隻剩一角翠幄。
沈佩兒盯著自己破碎不堪的屍身，已是第十日了。
半月前，蘇輅軒殿試奪得魁首的消息似生了藤蔓般一路瘋長，傳到了廬陵。“一朝天子一朝臣，金榜題名會新人”。
沈佩兒沒等到他信守承諾，皇帝賜婚的消息卻昭告天下。
蘇輅軒要娶李丞相之女為妻。
她一怒之下，千裏尋人。終於近了神都，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卻葬送了她的生命。馬繩脫韁，她被摔下懸崖，當場斷了氣。
沈佩兒化作阿飄已經是第十日了，她看著自己身體一點一點被雪掩埋，心裏止不住的難過。怎麼這麼醜啊——她的屍身已經基本腐爛了，屍斑從脖子蔓延上了那張五官已經扭曲的臉上，毛發如枯草淩亂蓋住血淋淋的身子，唯有嘴唇白的和鬼一樣……算了現在本來也是鬼了。
她沒想到，都做鬼了，還有感覺。隻是，這荒郊野嶺也沒個人路過的，沒人給她收一下屍，她就隻能一直困在自己屍體旁。
“蘇輅軒，你這個陳世美，下輩子不要喜歡你了。”
她不能說話，隻能用那空蕩蕩的腦殼無聲呐喊。她想，要是可以回到過去，五年前的元宵佳節，她一定好好待在家裏，絕不出門遇到那個混蛋蘇輅軒。
想到佳節，沈佩兒更是難過起來，母親怎麼不來接自己呀！她一個人在這裏孤零零的，鬼都沒有一個。還要被迫盯著自己醜陋的屍身，她是造了什麼孽……
神京的雪彌漫了數日後，終於停了。街道上積了厚雪，榆楊病懨懨的垂著葉子，有不聽話的“混世魔王”在過路人不經意間，就搖下一捧雪。所以時而見到他們被提溜著用掃把抽打的風景。
大理寺門口圍了許多人。
沈佩兒昨日迷迷糊糊好像睡了一覺，她再睜開眼時，發現自己到了一個新的地方，周圍吵吵鬧鬧的。
“我終於到地府了嘛？”
她正想著，卻發覺眼前光景完全不同了。她仍然飄在自己屍身上方，但這次卻不用看自己的屍身了。
她被一塊白布蓋著，一個男人戴著厚布遮掩住口鼻，在她身上摸索著什麼，旁的一張四方木桌擺著各種工具。如果猜的沒錯，她應該是被衙門給撿回去了。
沈佩兒在心裏謝天謝地，總算有人撿到她了，不然可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投胎。
“查出什麼嗎？”
沈佩兒聞聲望去，那是一個身著飛魚服的大人。
“她容貌全然損毀，這等損毀程度，已然不是摔傷所致，我私以為，造人陷害。”男子回答他。
那大人掀開一角白布，見了沈佩兒容貌後，臉上的表情一下變得複雜，似是嫌棄，又帶著不忍。
“真是的，至於嗎？有這麼醜嗎，我看看。”沈佩兒飄著跟他一起看過去。這一下卻是把她嚇出一聲冷汗。
她的鼻子呢？還有眼睛怎麼是兩個凹下去的洞。
明明落大雪那日，她還不是這樣的。
一陣眩暈襲來，倏忽又是天旋地轉。
“佩兒！”
不知誰喚了一聲，她的意識如被抽走了一般，輕飄飄的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