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爺。”
沙沙走筆的動靜一頓。“聽著呢。”
“有件事咱想問問你。”
“您講。”
“冬至那會兒的事…在火車上,你怎麼曉得我不是個雜役哪?”
火盆裏的碳在兩人問答間隙,發出一聲輕輕的爆響。
“…簡單的很啊。”
一九二七年冬至後的第二天,約莫晌午時分,從滬上到北平的火車開出了第二班。
一等車廂離車頭鍋爐要近,熱水什麼的供應都充足,暖氣開著,小茶杯裏沏著蜜色湯的好茶,座椅都套了豆灰淡藍的絨罩,人陷進去周適得很,能忘掉車外凜冽的寒氣和雪泥。
李綸這會兒就坐在一等車廂裏頭。
他前幾天接到了署令,調到北平警察廳裏去做個管偵緝的閑差。
發署令的廳長周乾元和李家有點交情,不忘招呼下屬疏通關係給這個後輩訂了張一等車票。
李綸將手裏才買的報紙瞧了瞧:成堆的電影煙酒和化妝新品廣告勾不起來什麼興趣;翻過麵,一行宣傳玫瑰油的“上海工業化學社監製”加粗大字底下,有小半張報紙版麵,登著不知哪家觸了黴頭的少爺被綁架的事以及懸賞追緝雲雲,末了附一張模糊照片,拍得極敷衍。
一等車廂另外幾節多有女客,咋咋呼呼地打橋牌,雪花膏和洋貨香粉味兒喧騰地飄到這裏,令他聞著有些不好受,遂裹著警服起身出去抽煙解膩。
一等和二等車廂中間過道寒冷刺骨,雪又下得正盛,李綸點起一支哈德門香煙的工夫,手已經凍得有點木。
抽到最後,隨手把煙蒂丟到一邊去。
寒風卷來的雪片刮到李綸眼睫上,他習慣性地皺皺眉,眼側顯出了淺淺紋路——生的有點老氣,二十出頭的人瞧著像二十七八歲了。
除此之外,用最刁鑽的女人眼睛來看,也挑不出什麼大毛病。
李綸剛待折回到暖和地方,二等車廂那頭突然傳來一陣不大不小的騷動。
抱怨的動靜接二連三傳過來。
“各位…借過…借過!”
李綸抬眼向那邊望去,見二等車廂裏圍毛皮領子的女人嫌惡地抬起腳讓出路,塗豔紅指甲油的手在臉前扇一扇,罵句“小赤佬”,放一個裹著汙穢舊衣壓著帽簷的男孩子匆匆經過。
唔,火車上的小雜役是怎麼闖來的。
李綸波瀾不驚地用靴尖碾滅煙蒂,轉身去開自個兒的車廂門。那男孩子好容易出來,顯然是著實跑了番,雙手撐膝粗喘著氣,待再舉步時腳下一絆打個趔趄——還沒發出來聲叫喚,李綸早在餘光裏瞥見,猛探身快手扯住對方衣裳,提溜隻貓似的給他拽回來往地上一摜。
——然後露出有幾分不滿的麵相,在警服上擦了擦手,撚了撚指頭。
摔了鐵軌上還算輕,叫火車碾著腿腳就是廢人一個,在這世道裏頭好端端的人都活不下去,殘廢就是十死無生。
——於是這會兒他倒是有點想知道男孩子會說些什麼。
…不過,李綸多心了。
這剛剛被他救下半條命的小赤佬什麼都沒講,半蹲不蹲縮著,連句支吾也沒有,像是個戇巴子。
得,舉頭三尺有神明,今兒算是積功德吧。
——等老半天沒等來一聲回應,李綸這麼想著,低頭用靴尖碰一碰對方,莫名其妙想看眼這小雜役的臉。
——恰好那男孩子也抬起頭來,抖抖索索地,和他對上眼睛。
“簡單的很啊。”
年輕警官揉一揉被炭火烤熱的額頭,向那蹺腳坐在對麵抱著個八角朝珠盒、有滋有味啃京八件兒的男孩子投去一瞥,換上溫厚的笑意。
“…江少爺生的那樣俊,骨相不凡,認作個雜役怎麼成。”
李綸這話其實不算胡謅。
那時在寒風卷雪的車廂中間,他帶著疑慮蹙起眉。
這小雜役衣裳邋裏邋遢,手臉倒真是幹淨。
尤其是臉。耐看,眉彎鼻挺,皮相霜雪凝脂似的白,像打小在深宅大院裏養著、頭頂能見幾多天光都說不上來的那種嬌貴孩子。
再瞧瞧手:指甲柔圓整齊,大冬天滴水成冰也沒有凍瘡,不皸不皺。——繭子倒是有,生在指頭側,怎麼看都不像做粗活落下的,更像讀書哥兒握鋼筆磨出來的。
李綸目光順了對方指頭移,冷不丁瞅見抹亮色。
男孩子好像知道他在瞧什麼,慌忙把手揣進破舊衣裳裏。
但李綸看清楚了。
又仔細看看這人麵相,覺得有點眼熟,心裏遂一咯噔。
好像是剛見過沒多久呢。
“敢情您瞧見了這,對吧?”
男孩子放下手裏點心,向李綸張開指頭叫他看那鋥亮的戒指。“…那會我沒藏好,怕丟了就戴手上,叫你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