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城,西湖公園。
十六個銀發老人,身穿白色絲質練功服,四橫四縱,排列成一個整齊的方陣,神情乖巧如小學生。
在老人方陣的正對麵,一個穿藍白校服的清秀少年,筆挺地站立著,就像遺落在鹽堆中的一粒糖豆。
“唐澤啊,這學費能不能優惠點兒,你不能年紀輕輕就這麼愛財如命啊!”
一個老頭滿臉堆笑,向少年討價還價道。
“絕對不行,我這個人偏偏就是愛錢,說好的這半年每人一千,一分都不能少!”
名叫唐澤的少年,抬眸回懟,“你不能這麼大年紀了還這麼愛貪便宜!”
眾人爆發出一陣哄堂大笑,老頭也笑道:“好好好,一千就一千,誰讓你的太極打得那麼漂亮呢!”
談笑聲裏,老頭們將一遝又一遝的緋紅紙鈔,紛紛交到了唐澤手裏。
收完了錢,唐澤拉開架勢,開始教老頭們打太極。
他調整好氣息,開步站立。
緊接著。
翻掌,舉臂,屈蹲,按掌,又立即收腳,合掌。
掌紋相合的瞬間,空氣發出震蕩,一隻紅腹灰雀,突然從旱柳枯枝上驚飛掠起。
隨即。
唐澤一個開步分肘,旋即又撤步,轉身,跟步,撞拳……一套動作行雲流水,揮灑肆意。
教完太極,唐澤便一把抄起木質長椅上的書包,往公園西門的方向,飛奔而去。
一個老頭在身後大聲呼喊:“唐澤啊,你咋不去學校上晚自習了?”
這個時候,已經快晚上七點了,按說,唐澤應該從公園東門出去,然後過三個十字路口,直接到狄城七中去上晚自習。
但是今天,他卻走了完全相反的方向。
“我要先去一個地方,見一個人。”唐澤頭也不回地答道。
“唉——”看著唐澤的背影消失在朱紅廊亭後,銀發老人無奈地搖了搖頭,“你們家的事,實在是……”
老教授欲言又止。
可片刻後,他還是沒忍住,又將那幾個字從喉間吐了出來:
“實在是,太離奇了!”
走出西湖公園,唐澤掏出手機,在門口熟練地掃了一輛橙色單車。
與此同時,在狄城新街,“夜宴唐樓”酒吧的門口。
一個古怪的中年男人,站在臭氣熏天的黑色垃圾桶旁,躬身如蝦,伸出一隻大手,正在不停地在垃圾堆裏翻找食物。
不管找到什麼吃的,不管是粘著土的半塊酥餅,別人啃過的無肉果核,塑料袋裏裹著湯汁的麵條,還是黢黑發黴的豬頭肉、花卷……
他都撿起來,不管不顧地塞進自己嘴裏,混合著舌間的涎水大口大口地吞咽。
“這個瘋批可真他媽的惡心啊!”
幾個路過的妙齡少婦,突然皺起秀眉,捂住口鼻,緊緊挽著女伴的胳膊,發出了尖聲的咒罵。
讓人惡心的,不止是吃相,還有男人的衣著。
男人明明已經瘦的隻剩皮包骨了,可他卻偏偏套著一件極寬大的武生戲服。
在那件戲服的背後,竟然還插著四麵破爛的旌旗。
而戲服本身,也已經破的千瘡百孔,成片成片的油汙、泥垢、血漬,沾染在衣襟上、袖口上。
透過戲服破爛的裂隙。
甚至可以看到大片被燒焦的黑褐色皮膚,從左耳根處,一直蔓延到整個肩胛。
吃飽了垃圾,酒吧重金屬的音樂轟然響起,男人突然跟著音樂節奏扭動起了身體。
一邊扭動,一邊還在嘴裏不停地唱一句秦腔:
“聽我妻趙錦棠言講一遍,好似刀割腸劍把心剜!”
路過的眾人,對男人指指點點,不斷發笑。
可男人卻不管這些,手裏握著一根塑料的玩具紅纓槍,隻是不停地扭動,不停地唱:
“聽我妻趙錦棠言講一遍,好似刀割腸劍把心剜!”
可那聲音,分明不像是在唱,更像是在嘶吼,更像是在呐喊。
他嘴裏吐出的每一個字,仿佛都能從喉嚨裏直接扯出血來。
這個古怪、瘋癲,被無數狄城人當做瘋子,當作精神病,當做笑話的中年男人。
不是別人,正是唐澤的親爹,唐吉柯。
蹬著橙色自行車,唐澤駛入了新街口。
自行車疾馳到夜宴唐樓門外。
跳下自行車,站在人行道上,唐澤的目光急切搜尋,卻始終找不到那個人的影子。
那個人,就是新街口最有名的瘋子,他的親爹,唐吉柯。
老爹好像算準了唐澤會來找他,早已經提前開溜了。
彎腰鎖上橙色單車,聽到“您已還車成功”的冰冷女聲,唐澤失落地站起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