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書然一直都知道,二姨是個有故事的人。
這有賴於她媽和小舅的宣傳,一遇到有人說什麼傳奇事兒,這兩人總會見縫插針來一句:
“這算什麼,比不上我二姐,她當年了不得,說出來嚇死你!”
但具體什麼事兒,這倆人又都不說,隻留下一個“你自己琢磨”的眼神。
老一輩還好,算是知曉鍾家姐弟的性子,笑一笑也就過了。
但在年輕一輩的眼裏,鍾家二姨能文能武,神秘莫測,不少小孩兒沒事兒就來胡同裏晃悠,意圖一睹其真容。
小時候的賀書然也是其中一員,仗著是自家親二姨,傻兮兮帶著小夥伴來看這傳說中的人物。
一開始鍾文敏不明所以,後來用幾顆糖從小崽子嘴裏知道了真相,氣得要找那倆罪魁禍首算賬。
明明都是幾十歲的人了,還長腿一邁,跑得飛快。
也不知道哪家的小崽子看見了這一幕,呼朋喚友排排蹲在牆根地下看熱鬧。
這不,傳言又被坐實了。
鍾文敏咬牙切齒,回去找老太太嘟囔:“年輕那會兒在大隊裏被人當猴兒看,現在上了年紀又被胡同裏的孩子當猴兒看!”
那時候年歲尚小的賀書然把這話聽在了耳裏,也記在了心裏。
長大後,賀書然也陪著家裏長輩走了不少地方,二姨同家裏其他長輩不一樣,她從不刻意講故事,隻是像那句嘟囔一樣,因著觸景生情,不經意間吐露一句:“我記得當年那會兒......”
寥寥幾語就印證了她媽和小舅的話。
二姨的確是個有故事的人。
可那究竟是個什麼樣的故事,二姨沒講過。
但二姨寫過。
那本最後定名為《我是鍾文敏》的自傳還沒完結,賀書然也是機緣巧合翻開了它。
她把長輩們的回憶和那自傳拚湊幾番,也勉強能得出這樣一個故事。
筆力不佳,望君多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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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四年十二月,這一年年末,鍾文敏在幾位長輩不知如何形容的心情中來到了這個世界上。
落地時哭聲很大,隔壁床的老太太說這以後指定是個嘴壯的孩子。
鍾奶奶想起刻意在臉上做了偽裝的小閨女,再看向懷裏的嬰孩,險些落下淚來,側過頭收拾好心情才笑著回隔壁老太太的話:
“健健康康,平平安安長大就好。”
翻年一月,同行的鍾家二兒媳林紅娟未足月生下了個哭聲孱弱的小閨女。
彼時,鍾曉慧已經出院,帶著孩子住在租的小院兒裏。
鍾家的條件在那個缺衣少食的年代絕對算得上上乘,小文敏被養得很好。
尤其是兩個小閨女放在一起,對比特別明顯。
鍾奶奶當然不會虧待孫女,但到底在娘胎裏養得不算愛好,讓林紅娟看著心就一抽一抽得疼。
無數次,林紅娟都想著要不算了,總不能為了別人的錯虧了自家孩子。
鍾裕禾說都聽她的,她說要就要,不要那就不要。
林紅娟怨過丈夫的懦弱,看似把選擇權都交給了自己,實際上也是因為他自己做不了選擇。
但最後心軟的她架不住老太太那一跪,也聽不得那嬰孩的啼哭。
後來,鵓鴿胡同裏的人都知道,去隔壁省送小姑子的出嫁的林紅娟早產生下了一對雙棒兒。
鍾文敏這個名字,落在了二房的戶口本裏,成了鍾家的二閨女。
【那是一九五五年,鍾文敏尚不滿周歲】
鍾家正逢多事之秋,一遭接一遭的難,壓得人都快喘不來氣兒。
但這些,對不知事的孩子影響不大。
小文敏身體是真好,比起妹妹三天兩頭咳嗽發熱,她簡直就像是個鐵打的人。
小文姝在鍾奶奶懷裏難受得直哭,敏南姐弟倆在院子裏歡快得玩泥巴。
鍾奶奶說不清自己心裏是什麼感受,隻能抱著小文姝聲聲輕哄,哄到最後自己也忍不住紅了眼,一遍遍用隻有自己才能聽到的聲音說對不起。
也不知道是不是鍾奶奶許了什麼願,小文姝磕磕絆絆也長大了。
小北出生的時候,小文姝除了要比小文敏矮上一些,已經鮮少生病,追著哥姐後麵也能跑挺長一段路。
隻是鍾奶奶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大院兒裏搬進人家的時候她連幫個忙都要喘上許久,嚇得童老太太不敢再讓她做一點兒事兒。
同院兒裏的其他嬸子也讓鍾奶奶趕緊歇著,那些活計他們自己來就好。
小文敏扶著鍾奶奶回屋休息,鍾奶奶拉著她的手,告訴她多照顧些妹妹,別讓妹妹受了其他孩子的欺負。
小文敏嗯嗯應下,轉頭跑去院子裏和姊妹蹲在一起,聽哥哥們招攬小弟的計劃。
【那是一九六零,鍾文敏五歲】
記憶裏,奶奶總會摸摸自己的臉蛋,用一種她不太明白的語氣說:“咱們小敏什麼都好,就是差了一點兒。”
差了一點兒什麼,小文敏不知道,但她就是覺得奶奶偏心。
因為奶奶還總是說一句話:“要多照顧妹妹”。
明明是一樣的年紀,為什麼自己就要多照顧妹妹?
小文敏這麼想,她也就這麼問了。
媽媽說,因為妹妹身體不好,所以要多照顧一些。
胡同裏的嬸子們說,因為在媽媽肚子裏的時候,自己搶了妹妹的營養,妹妹到現在都長不高,所以她得保護妹妹。
小文敏覺得大人們就是偏心,但一轉頭發現媽媽也揪著小北的耳朵讓他不準搶姐姐的糖塊吃。
小北疼得哇哇直叫,她想起了今早上自己也搶了妹妹的糖塊兒,後怕得揉了揉自己的耳朵,覺得媽媽對自己真好。
安慰好自己的小文敏轉頭瞧見拐角牆根兒處妹妹正在朝自己招手。
一副做賊模樣。
她好奇過去,就瞧見妹妹手裏拿著根已經開始融化的冰棍。
小文敏眼睛亮了,做賊的人又多了一個。
等到小姐倆一人一口分完了冰棍,她才想起問上一句:
“你哪兒來的錢買冰棍?”
“奶奶給的,讓我自己去買零嘴吃。”
奶奶給的?
果然還是偏心!
小文敏心裏想著,不客氣拽過身邊的人用她的袖子擦了擦嘴。
身邊人也不客氣,反應極快直接上腦袋蹭。
誰也不讓誰,出門前還漂漂亮亮的姐倆髒兮兮回了家,一起站在牆角挨媽媽的罵。
惹得家裏最小的弟弟顛顛來看熱鬧,看著看著覺得不對勁兒,小鼻子在連個姐姐身上嗅,然後哇一聲就開始哭,說姐姐偷吃不帶他。
林紅娟眉心突突跳,咬牙切齒拎起了掃帚。
小文北書瞬間收聲,自覺一起罰站,為了安全還站在兩個姐姐中間。
小姐倆隔著人對看一樣,那一刻默契達到了頂峰。
偷吃是一回事,但絕對不會承認,尤其不可能出賣奶奶。
這可是整個家裏最大方的長輩了!
而小姐倆也是會討巧的,罰完站背著人去找奶奶邀功,一人一句哄得老太太賊高興,沒少給錢讓她們去買吃的。
也正是因為那段時間和奶奶親近不少,小文敏發現了家裏有一箱子小姑留下的書。
她實在太好奇了,趁奶奶不注意,鑽進被窩裏打著手電筒偷偷看,然後晚上等大姐睡著了,輕聲講給妹妹聽。
小文姝不愛看書,但愛聽故事。
“敏敏,我覺得你講故事比咱姐好聽,你以後想幹啥啊?”
“我也不知道。”
“那你也去寫書唄,肯定這些好。”
大約就是這句話,給才十歲出頭的小文敏埋下了種子,有什麼東西即將破土而出。
但這樣的情況也沒多長時間,到底是一張炕上躺著的,鍾文婷還是被吵醒了。
聽到兩個妹妹的在說什麼的時候,臉色有些古怪,眼睛裏都是擔憂。
再後來,奶奶屋子裏的書都沒了蹤影。
沒了精神食糧,小姐倆很快又被奶奶塞的錢轉移了注意力。
本來已經消停的小文北又開始覺得不對勁兒。
但奈何人太小,腦子不夠用,以至於老太太都入土長眠了,他還是沒搞清到底是怎麼回事兒。
而奶奶走了,小文敏很是難過了一段時間。
不僅是沒了零嘴來源,還是因為這是她第一次真切感受到死亡。
死亡,不是像二堂哥那樣去別的地方生活,也不是像大花姐姐嫁去別的人家。
而是往後的歲月,無論睜眼閉眼,白天黑夜,這個人都不會再出現在你的生命中,你終其一生都無法再看見她的笑。
爺爺說,這是人生常事,以後還會有無數場離別,甚至於最後她自己也會給別人一場離別。
還有些懵懂,也有些難過,小文敏第一次拿起筆在報紙的空白處寫下心緒......
【那是一九六七年,鍾文敏十二歲】
六八年剛開年,上門的媒婆越來越多,都是衝著她家大哥。
鍾文東,十八,大高個兒,鋼鐵廠的職工,還是老廠長的長孫。
這塊兒香餑餑誰都想啃一口。
那家的小閨女,這家的大孫女,還有隔壁誰的侄女......
至於最後誰能啃上,敏姝南北沒少湊在一起下注。
賭注五分錢。
隻是答案還沒揭曉,上高一的大姐病了。
鍾文婷在家裏躺了好幾個月,直到九月份,敏姝南都上了初一,她才算完全好。
都不是傻子,畢竟林紅娟那副模樣瞧著擔心,但實際上她的注意力幾乎全都放在了敏姝姐倆身上,千叮嚀萬囑咐讓她們一定要考上高中。
說這話的時候,一手拿掃帚一手拿擀麵杖。
小姐倆瑟瑟發抖,發誓自己一定好好學習。
林紅娟滿意了,轉頭看向鍾文南。
鍾文南渾身一激靈,接過掃帚笑容乖巧禍水東引:“二伯母,我大哥啥時候結婚啊?我幫您收拾屋子!”
林紅娟又看了會兒這個自己養大的侄子,歎了口氣。
算了,不想讀就不讀吧,左右這孩子不愁以後。
想通了這些,林紅娟又掂掂手裏的擀麵杖,無聲威脅一番後,開始著手忙活大兒子的婚事。
婚事還算熱鬧,畢竟是這一代第一個成家的孩子,家裏特意收拾出來個屋子給小夫妻倆做新房,剩下的兩個弟弟帶著自己的枕頭開始了“隨處而安”的生活。
大兒子過後就是大閨女,林紅娟雷厲風行在大閨女滿十八歲那天就壓著人和隔壁於家獨子領了證。
這個時候,鍾文敏算是徹底明白了媽媽的用意,和鍾文姝兩人互相監督著,在鍾家有了第四代後沒多久有驚無險考上了高中。
又可以緩兩年氣了,小姐倆都這樣想。
【那是一九七零年,鍾文敏十五歲】
可是兩年太快了,鍾文敏覺得似乎就是眨了幾下眼,就來到了命運分水嶺。
想要效仿鍾文婷的法子是不成了,姐妹倆總得走一個。
可是誰走呢?
誰都不想走。
鍾文敏記得,媽媽放下那句“誰成績好誰頂班”的當晚,她滿心焦慮,身旁的人在黑暗中翻了個身,像小時候那樣依偎著她,告訴她:她們是最親密的人。
鍾文敏驀然想起小時候奶奶總說,讓自己多照顧妹妹,要保護妹妹。
那現在呢?
在這個決定命運的分水嶺,自己也要保護妹妹嗎?
鍾文敏不想,但她不知道該怎麼做,心裏酸脹得實在難受。
她也伸手環抱住身旁人,努力體會那句“我們是最親密的人。”
那就交給命運吧,就像媽媽說的,用成績來決定自己的命運。
而等到命運揭曉的那一刻,鍾文敏終於是懂了奶奶的又一句話:
“咱們小敏什麼都好,就是差了一點兒。”
原來是差了一點兒運氣啊。
縮在炕角聽著大姐的敲門聲,她這樣想。
可她真的很努力了,廢寢忘食得學,拚著一股勁兒,還是差了那麼一點點。
鍾文敏用枕頭握住自己的頭,試圖把自己和外界隔絕開來,直到那道聲音傳來:
“小敏,給媽開門。”
鍾文敏開了那道門,紅著眼睛看著門外的人,委屈再也忍不住,癟嘴就想哭。
林紅娟歎了口氣,拉著人進門,坐在炕沿,陪著閨女一起紅了眼。
“我的小敏啊,也是個大人了。”
大人的世界是很殘酷的,他們要去麵對風浪,要去抵禦風霜,要學著堅強,要學著報喜不報憂。
鍾文敏覺得自己做不到。
但是媽媽說,家永遠是家,爸媽永遠是爸媽。
她也永遠是她。
那好吧,鍾文敏要長大了,也要遠航了。
【那是一九七二年,鍾文敏十七歲】
火車上的知青都是大包小包,或激動或擔憂介紹著自己。
鍾文敏簡單說了兩句就沒了心思,車上什麼味道都有,混雜在一起,讓她有點兒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