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第一章

1

故鄉祥符鎮位於杭州城區的北部,東臨京杭大運河,素有杭城“北門重鎮”之稱。一條老屋夾出的小巷,幾條油亮的青石板小道。庭院深深,門前擺著一溜曬太陽的馬桶,天井中立著鏽跡斑斑的公用水龍頭。小巷的盡頭就是繁華的街道,汽車的喇叭聲,鼎沸的人聲,都一同喧鬧著。這是一塊鬧中取靜古色古香的聖地,外麵的叫囂、繁華都與此無關。

一路過去,那斑斑駁駁裸露著的青黑色磚牆,是那樣的深邃。偶爾有幾株小草堅韌地從牆縫中掙紮著出來,似乎要講述從牆洞裏窺到的小巷模糊不清的年輪和悠遠古老的曆史。走在其中,清風拂麵,頓時會生出一種恍惚來。我總以為這裏的人們應該穿著古裝,男子長袍全身,金鍛鑲邊。女子衣裙搖曳,活色生香。我不由猜測著,這小巷中隱藏著何種動人的故事?

一連幾天,我穿行在祥符鎮的街道和小巷之中,總詫異於小巷的幽靜與街道的繁華,僅僅是幾十米的路段,竟然交替著古老與現代。小鎮給了我太多恍惚,太多思索……

我在祥符鎮住了三個晚上,這是我第一次赴祥符鎮尋祖。城裏人與文化人的雙重身份使我處處受到最高的禮遇,而我帶回的隻是那種魂牽夢繞的親情。我時常想,親情不一定要時時掛在嘴邊,也不要天天朝夕相處,它如同一根弦子,不經意地輕輕一撥,便會產生震顫。看小鳥在清冷地飛,聽家犬怯怯地吠,心中就會湧起無限的溫情和柔美。一種居家的溫暖,一種淡雅的溫馨亦相伴而生。出乎意料的是,我這次祥符鎮之行,竟然使我對我們祥符家族的時空觀和生存觀產生了很深刻的困惑。我遲遲不能找到感覺。也就是說,對培育繁衍過我們祥符家族的這塊土壤,我總是有些格格不入,感到很陌生。

在祥符鎮,人們談論得最多的是我高祖父。他們也偶爾提到祥符家族的其他人:“你曾祖父可是進過求是書院大學堂呢,他那呆氣、迂腐勁兒,全然與你高祖爺一模一樣的。”曾祖父早年就讀杭州求是書院大學堂,日後又帶著我祖父流離在外。在祥符鎮人的心裏,曾祖父乃一匆匆過客。他與祥符鎮來往甚少,情感上也就沒有什麼瓜葛。

多少年來,無論我使多麼大的勁在腦子裏幻想、猜測或組裝,我都不能獲得一個完整的高祖父的形象。當然,我想獲得的是高祖父的心理形象。至於說,高祖父的生理形象,我們祥符家族有著極強的遺傳性。男性公民清一色的長相:身子細高,長脖,眼睛黑白分明,圓圓的,一笑,彎彎的,像彎彎的月亮。頭發,小平頭,幾代人不變。圓圓的腦袋實實在在地安在方方的身體上,天圓地方。

小鎮人對我高祖父的認識和理解是一種相傳,是一種一代人一代人的相傳,幾乎每一個上了年紀的小鎮人,都可以隨口說出一兩個關於我高祖父的故事。高祖父是我們祥符家族的象征,而我們祥符家族則是小鎮人一個永恒的話題。

小鎮人稱我高祖父為祥符公,這是一種流傳下來的稱呼,其中多少包含著一些敬重的成分。

高祖父曾是清朝的官兒。他至少在江蘇、浙江任過職。他一年四季在外奔波,偶爾回家一趟也是來去匆匆。在祥符鎮祖上已成廢墟的宅基地上,小鎮的老人帶著我找到了一截凸出磚碴地半尺的木樁,木樁直徑一尺,是我老祖家院裏的旗杆座。舊時能在宅院裏立杆樹旗的,乃家中有人在朝廷裏做官的標誌。祥符家族祖上立下的功名,已成過眼煙雲,隻有祖上留下的名聲,仍頑固地殘留在小鎮人的心裏。

高祖父名必魁,字藥雨,天聰多智,苦讀成名。道光末年中進士,通音律,擅書法。高祖父中進士後,就被朝廷任命為內閣侍讀。清朝的內閣職務是從明代沿襲而來,當時中外奏章均由內閣票擬進呈皇帝,禦批後再由內閣繕批頒發。其作用相當於現在的國務院辦公廳。按說,高祖父擔當的內閣官職是十分顯赫的。其實不然,清王朝雖然沿用了明王朝的內閣官職,可又設立了軍機處,一切奏章均由軍機處直達宮廷。對於臣下的指示,或明發諭旨,或用軍機大臣字寄名義傳達旨意,或就奏折上批示,不再經由內閣。僅明發通行的諭旨才冠以“內閣奉上諭”字樣。高祖父的官位名為華貴,實為閑曹。號稱侍讀,而其職掌時為勘對本章,檢校簽章,與低級事務官無異。高祖父閑極無聊,開始研讀財賦一類的書籍,即財政理論。再就是以打算盤為樂。他的手指細長且靈活,又加上他精通音律,打起算盤來是左右同時開撥,紅木算盤珠在他的手指下劈嚦啪啦地響著,呈現出一種明快歡唱愉悅動聽的節奏感。

一天,道光帝無事到內閣各屋閑轉,被我高祖父的算盤聲迷住了,如醉如癡,留連忘返。次日一早,高祖父仍在以算盤為樂,突然皇上聖旨駕到:調任祥符必魁為戶部中郎。戶部是為朝廷掌管戶口和財賦的官署。高祖父的新官是給戶部侍郎當副手。

為弄清高祖父的官名,我曾認真查閱了《清史》。當時戶部的最高長官是戶部尚書,即當今的國家財政部長,戶部侍郎即戶部尚書的副職。高祖父作為戶部侍郎的副手,也就相當如今國家財政部裏的一個司局級職位。顯然,這個官位是讓皇上高看一眼的。我無法知道當時高祖父被道光帝重用後的高興心情,但高祖父仕途上的歪打正著,確實令他始料不及。高祖父高就戶部侍郎後,直接與財賦貨幣打起了交道,也許高祖父終身癡迷貨幣就從這一刻開始。

清王朝的官吏多如牛毛,僅戶部官署的戶部侍郎就要分戶部左侍郎和戶部右侍郎,左右侍郎又有多位。要想弄清楚高祖父當年是跟那位戶部侍郎當副職,確實不易,因為類似高祖父這樣的司級官職還不夠上《清史》的資格。

根據我掌握的有限資料,有兩點值得重視的線索:一是我們祥符家族與王姓家族一直很是友好,據傳是王姓家族有恩於我們的祖上;二是我們祥符家族盡管十分癡迷古錢收藏,卻從不收藏鹹豐大錢。鹹豐錢不乏珍品,可我們祥符家族視而不見,這有悖收藏常理。如果按照高祖父當年就職的年代推算,他的直接上司應該是一個名叫王茂蔭的戶部侍郎。

據《清史》記載:王茂蔭,安徽歙縣人,道光進士,曆任太常寺少卿,太仆寺卿,戶部、工部、兵部、吏部侍郎,前後曆官道、鹹、同三朝。在京居官三十載,不攜眷屬,一直獨居京城。鴉片戰爭後,清政府發生財政危機,王茂蔭向鹹豐帝提出了第一個貨幣改革方案《條議鈔折》,建議發行可以兌現的紙幣,防止通貨膨脹,但建議未被采納。兩年後,清政府為了籌措軍費鎮壓太平軍起義,大量發行不兌換的以銀兩為單位的戶部官票,並開始鑄造當百、當千的大錢,竭盡搜刮,以彌補財政的虧空,導致通貨膨脹,市井蕭條。為此,王茂蔭又提出了第二個貨幣改革方案《再議鈔法折》,針對“鈔無從取錢”,不能兌換的矛盾,進一步提出銀票和錢票必須兌現,反對鑄大錢,這個建議不僅未被采納,清朝廷反將他“交部嚴加議處”。

我分析認為,王茂蔭的兩次上書,其具體內容都是與我高祖父一道認真思量過的。高祖父作為王茂蔭的智囊人物,同為進士,智力過人,又精通財賦之論,他有責任有義務輔佐上司,以社稷安危為重,目的是為了“通商情,利運轉”。王茂蔭的貨幣改革思想,深察民情的作風,敢於冒犯龍顏的骨氣,為官清廉的人格,確實難能可貴。也許鹹豐帝還不是太糊塗,對王茂蔭“嚴加議處”的結果,是將他由戶部調到了工部,專門負責營造工程事項。表麵上是平調,實際上是為難了王茂蔭,讓一個對工程一竅不通的金融專家去管理建築工程和工役安排,的確很滑稽。

而我高祖父呢,則離開戶部去了吏部,在一位負責文官階品朝集祿賜告身的吏部郎中手中做了一名督學。相當於現在的處級幹部。也就是說,高祖父從司局級降到了縣處級,但官位的含金量明顯高了。清王朝的吏部掌管著全國官吏的任免、考課、升降和調動等事務。高祖父盡管隻是一個小學督,可也是得了一個極大的肥差。據我們祥符家族流傳下來的說法,當年高祖父之所以在受到的戶部侍郎株連後還能得到這樣一個肥官職,是上司王茂蔭將罪過全都攬下了,而且冒著被殺頭的危險,向皇上舉薦我高祖父的才德。這也許是王氏家族有恩於我們祥符家族祖上的原因所在。

後來我讀《資本論》得知,王茂蔭是馬克思在其巨著《資本論》中提及的唯一中國人。王茂蔭以高風亮節、直言敢諫著稱,更以向皇帝建議發行紙幣,反對鑄大錢而知名於世。王茂蔭兩次奏議未被采納,並遭到鹹豐帝的“嚴行早飭”之事被帝俄使節寫進《帝俄駐北京公使館關於中國的著述》一書中。馬克思從俄國使節傳到歐洲的材料中認識了王茂蔭,將其提出的貨幣改革方案作為理順幣製與商品流通關係的一個重要例證,寫進了他正在寫作的《資本論》中。

為方便讀者的理解,我特地查閱了《資本論》,在第一卷第一篇第三章《貨幣與商品流通》的一個附注中找到了這樣的記載:“清朝戶部右侍郎王茂蔭向天子上一個奏折,主張暗將官票寶鈔改為可兌的鈔票。在鹹豐四年的大臣審議報告中,他受到嚴厲申斥。他是否因此受到笞刑,不得而知。”

一九九九年春,我專程來到安徽歙縣城南義成村,謁拜王茂蔭故居。大宅建於清代中葉,宅院簡陋,門外沒有顯赫的裝飾物,僅在門口兩旁各有一隻石鼓。唯一能說明宅院身份的是廳屋“高仁堂”匾額,為李鴻章手書。據歙縣史誌辦主任周培金介紹道,王茂蔭的後代沒有做官的,作為徽商家族,他們大多在外經商,飄泊遠方。一九oo年八國聯軍鎮壓義和團時,王茂蔭的兒子王銘慎經營的北京茶莊毀於兵火,王銘慎懷抱賬簿在大火中與開業一百二十年的茶莊同歸於盡。

2

光緒年間秋日的一個淩晨,杭州城外的祥符鎮還沉睡在人們甜甜的鼾聲之中。

即將隱退的懸月,殘餘著最後的清寒與淒怨。一縷縷嫋嫋升騰的白霧,遮住了月色,在河麵上活動著,很快彌漫開來。頃刻間,河麵與天穹連成一體,迷迷蒙蒙,混混沌沌,成了一個巨大的圓體。河邊的桂樹,散發著淡淡的幽香,透過樹影、微光仿佛可以看到點什麼,卻什麼也看不到。片刻後,白霧才很不情願地四處擴散開去。

小鎮豆腐作坊的挑水後生去挑水,他挑著水桶睡眼惺忪地摸索著走到河邊的碼頭,猛然間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從一條小烏蓬船上走了下來。挑水後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揉了揉眼,拍了拍頭,定過神來,看清下船人正是遠在南京城做官的祥符公,不由大驚失色,跌倒在地,肩上的兩隻水桶被摔出老遠。

祥符公哈哈一笑,躬身扶起挑水後生,和藹可親:“崽兒還沒睡醒呢,嘴啃泥了不是?”

幾天前,祥符公在小鎮度過五十大壽後,從這碼頭上剛剛離去。

祥符公身居江蘇省絲綢布政史要職。那天他返南京時,乘坐的那種上下兩層底寬舷高的官船,豆腐作坊的挑水後生夾在小鎮送行的人群裏,目送祥符公遠行。

祥符公咋就這麼快回來了?再瞧他身後停泊在岸邊的小帆船,比運河上打魚摸蝦的小筏子大不了多少。更奇怪的是,祥符公身上的天藍色絲質兩衩長袍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黑色的大襟馬褂。

挑水後生緩過氣來,猛地又嚎啕大哭起來:“祥符公您這是咋啦?”

祥符公又是一陣哈哈大笑:“我這是告老還鄉呢,你哭個啥呢?”

祥符公還鄉的消息像一聲驚雷,震驚了全鎮上下。全鎮子的人都被從睡夢中叫醒了,他們將祥符公團團圍住,眼睛發直,似乎都不認識他。先是有幾個後生媳婦哭出聲來,緊接著男女老少全哭了起來。揪心的哭聲震撼著黎明的時空。

這位令小鎮人無比崇敬的祥符公,便是我的高祖父。

高祖父沒有娶過小,也就是說我隻有一個高祖母。細查我們祥符家族的家譜,不說高祖父沒娶過小,就是我們祥符家族上下十幾代中也沒有名正言順娶小的記錄。可見我們祥符家族秉性之高潔、文明之超前,也從一個側麵反映了祥符家族的家風之嚴。高祖父襲承著傳統的治家方式,家中男子不得嫖賭、抽大煙;女子長到十三歲就必須穿裙,笑不露齒、行不動裙。高祖父還讓在小姐、傭人的裙邊綴上小鈴鐺,若她走路瘋快,響了鈴鐺,就嗬斥不已。

高祖父一生仕途多舛,或因正直或因大意或因癡迷,屢遭陷害和打擊,也正因為他的真才實學,又一次一次地東山再起。高祖父被貶為朝廷吏部督學後,長年四處巡案監考,考生們為巴結他,送金送銀是常事,但他一概拒之。